有朋友看了我的專欄,很感慨,說沒想到國民黨的兩位中統特務頭子,會是學地質礦物出身,而且都當過教育部長。我一開始也覺得奇怪,天下事這麼奇巧,書看多了,就覺得很正常。在過去年代,地質和礦物猶如後來的電機、計算機,還有生物,能夠時髦與飯碗有關,大家都相信學了這個,日後找工作容易。
真正老資格學過礦物的,是魯迅,還有後來的北京大學老校長馬寅初。我所知道的著名人士,除了李四光學這玩意兒修成正果,其他人都是當作敲門磚,都半路改行。朱家驊和陳立夫從政當官,魯迅成了文學家,馬寅初成了經濟學家。因此結論也簡單,人生一世,學什麼專業不重要,幹什麼才重要,幹成了什麼更重要。
李敖先生到北京大學演講,狠狠地恭維了馬寅初,說老先生堅持真理,竟敢和老人家的意思擰著幹。馬寅初以經濟學家成名,生在亂世,沒多少用武之地,一輩子也談不上多大特殊貢獻,能讓人記住的,也就是提醒大家管好自己的玩意兒,注意控製人口。中國人太多了,多得讓人一想到就心煩,就抱怨。
人口問題後果很嚴重,也很簡單。用不著多少學問便想明白,掰掰手指就算清楚,以馬寅初自家為例,他老先生生於一八八二年,比魯迅小一歲,是家中的老五,也就是說,這一代兄弟五人。到子侄一代,有男十一人,女二十二人。到了孫輩,已變成四十七人,男二十人,女二十七人。
用傳統眼光看,人丁興旺是好事,在經濟學家眼裏,前景並不太妙,基本上是災難。馬寅初的本科雖然是礦冶,卻是耶魯大學經濟學碩士,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博士。學經濟的人皆會算賬,他不得不對當權者說老實話和大白話。廣大的農村沒電,天一黑就睡覺,這是人口增加之重要原因,不計劃生育不行。
盡管一再強調他的人口學觀點與馬爾薩斯無關,說自己是不折不扣的馬克思信徒,毛主席還是一眼就看穿了這個資產階級把戲。要知道,講人口學的馬爾薩斯,好人壞人都不待見,馬克思不喜歡,斯大林不喜歡,希特勒和墨索裏尼也不喜歡,蔣介石恨,毛澤東也恨。
販賣一個大家都討厭的觀點,很危險。馬寅初逆水行舟,仗著歲數大,資格老,以為說幾句不中聽的肺腑之言,也算是感共產黨的恩,幫同誌們一把。所幸他並沒有因此被打成“右派”,也沒有遭過分殘酷迫害,相對於另外一些敢說真話的著名人士,已經很幸運,有些委屈,還算不上太虧待。
馬寅初是大清政府保送出去的留學生,畢業於北洋大學的礦冶專業。祖輩釀酒和賣酒,到了他這裏,忽然想明白洋學問的好處。他爹原來隻希望他長大當個小老板,自家酒店管管賬,沒想到兒子非要讀洋學堂,而且以死相逼,不讓我到城裏去讀書,就死給你老爹看。據說是真的投過河,他爹嚇得不輕,隻好送兒子到上海去讀中學。
馬寅初是浙江嵊縣人,一個鄉下人,能去城裏讀書,去大城市上海,後來又去天津上大學,說明家裏有點經濟實力。他最終在美國獲得了博士頭銜,等到學成歸國,大清朝已不複存在,袁大總統剛一命嗚呼。一百年前的出洋留學,絕對真金白銀,馬寅初先在北洋政府的財政部混了一年,然後便是北京大學的經濟係教授和係主任。
當時別的教授上班都是黃包車,隻有他神氣十足,天天很威風地坐著大馬車。出過國門的人就是不一樣,難怪朱自清在日記中會不斷提醒自己,沒有留洋資曆的人即使當了係主任,也一定要低調,要兢兢業業,否則弄不好就會被別人擠兌了。
平心而論,二十世紀一百年中,真正有機會搞經濟的好日子並不多。亂世英雄起四方,槍杆子裏麵出政權,不太平的日子居多,很長一段歲月,不是戰爭,就是政治運動。生活在這樣的時代,好死不如賴活,話聽起來有點糙,不過意思倒是不錯。考察馬寅初的一生,讓人羨慕之事不少,說一千道一萬,首先還是一個活得長。
馬寅初活了整一百歲,經曆得多,這政府那政府,都見過。遭遇了各式各樣的運動,我們如今津津樂道的一代文化名人,大都是五四青年,可他卻是不折不扣年近不惑的五四中年。 他這一生,大多數時候吃香喝辣,新和舊的便宜都占。當北大教授不久,便公然娶妾,找了個剛滿十三歲的幼齒。在以後的漫長歲月,始終一妻一妾,直到老死,害得胡適十分嫉妒,說他身體好性欲強。
馬寅初在新中國政府中享受的是行政三級,相當於副總理和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這級別相當高,高過省長省委書記。難怪有些拋頭顱灑熱血的老革命不服氣,天下是老子打下來,你一個臭老九何德何能,竟然待在這麼高的位置上。因為人口論爭,他開始遭到冷遇,被迫辭了北大校長,行政待遇卻一直享受。
一般老百姓也搞不太明白這行政待遇,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基本上是英國貴族的享受,有公家指定的很大的四合院,有專職司機,有秘書,還有服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