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一直搞不明白胡適為什麼又叫胡適之,向大人請教,也說不出所以然。有點學問的告訴我,適是名,適之是字。想打聽某個人,常會問這家夥叫什麼名字,名和字是兩個意思,名是名,字是字。我越聽越糊塗,所以就不太喜歡胡適。
不喜歡胡適還有倆原因,一是魯迅先生不喜歡。受教育的影響,我小時候對人物的偏好,基本上跟魯迅走,他老人家喜歡我就喜歡,不喜歡就跟著罵娘。小孩子心目中隻有兩種人,好人和壞人,胡屬於壞人,為什麼,這個一點都不重要。
到大一些,開始能看小說,看外國小說,無端覺得隻有作家才叫偉大,而且必須是世界級。胡適不能算大作家,雖然文學史上必定提到,他又沒什麼了不得的作品,偶爾看到一些,一場獨幕劇,幾首白話詩,平心而論,都不怎麼樣。
我讀研究生的時候,為了掙點小稿費貼補家用,給中學生開過專欄。說起來也荒唐,用的是父親的筆名,老氣橫秋大談過去,害得一些中學老師都以為我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記得也曾寫過胡適,專談他年輕時如何荒唐,遊手好閑,吃花酒,喝醉了居然打警察,終於有一天覺悟了,明白這樣是不對的,應該感到羞恥,於是開始發憤讀書,很快考上“庚子賠款”的第二期官費生,到美國留學,從此走上正道,前途無量。
僅僅把胡適當作一個勵誌故事,顯然不夠。我是個喜歡讀閑書的人,亂七八糟的書看多了,對胡適的認識就有變化。當然,也會在一些並不足道的小事情上花工夫,譬如胡適的學位。在過去年代,隻要在國外混過幾年,回來很不一樣,你堂而皇之地說自己是博士,還真沒什麼人會懷疑。胡適在美國讀了七八年書,以他的聰明和智慧,拿個博士學位應該沒問題,可惜這是現在的觀點,擱在當時,細究起來,並非那麼簡單。畢竟人家讀的不是美國的野雞大學,花點錢玩玩函授就能搞定。
胡適剛出國,學的是農科,後來轉行文科。真正用來攻讀博士,不過兩年時間,勉強把課程讀完已很不錯。因此他回國,大家都喊胡博士,其實並沒拿到學位。同樣道理,馮友蘭在國內讀完大學,去美國混了三年,讀完了應修課程,扛著博士頭銜打道回府,事實上也沒拿到學位。
胡適和馮友蘭都是讀的哥倫比亞大學,都是杜威弟子,學位都是後補。馮小四歲,拿博士頭銜卻在之前。胡適十年後才拿到,這時候,他早已大名鼎鼎,有沒有已很不重要。
胡適和馮友蘭雖然同一所學校,差不多的著名導師,為人為文,風格完全不一樣。後來學人比較過兩人的博士論文,頗多感慨,譬如夏誌清先生就覺得馮的“英文很劣”,“很丟人”。
大哲學家羅素對胡適的論文評價非常高,有學者在胡的日記中發現了相關文字,是羅素寫的關於胡適的一個書評。有趣之處在於,胡適生前從未對人提起過,他似乎無意借助別人的評價來包裝自己。
哥倫比亞大學正式授予博士學位時,胡適早已是文壇大亨學界領袖,“我的朋友胡適之”是當時最流行的笑話。除了這頂當之無愧又姍姍來遲的博士帽,他一生共獲得了三十多個榮譽博士頭銜,我懶得再去查還有誰更多,反正到了這數目,多一個少一個已無所謂。獲得如此之多的博士頭銜,與他當過大使先生有關,美國佬也是拿村長不當幹部,為了討好中國的駐美大使,僅僅在一九四二年,就扔了十頂博士帽給胡適。
考察近現代中國,學界在一開始,真不太看重頭銜,有學問的人多,懂學問的人更多。梁啟超沒留過學,陳寅恪連個像樣的本科學曆都沒有。有人以民國政府官員舉例,當時的部長相當一部分有洋博士頭銜,大歎今不如昔。譬如教育部長朱家驊和社會部長穀正綱,都是留德博士,不過,學問究竟有多大,應該打一個問號。還有留美的孫科和留法的王世傑,說學問好,恐怕也難以服人。過分看重從來不是好事,看重什麼毀掉什麼,在中國已成為常態。
胡適的學問和為人,跟他的題字一樣明白。用明白來評說字,肯定會被書家譏笑,有個玩書法的好友,有一天突然對我盛讚胡適的字,說現在太多的人寫鬼畫符一樣的草書,字跡裏一點文化含量都沒有。老實說,文化含量很玄乎,不過對胡適確實可以有不斷的重新認識。與二十世紀第一流的學者相比,胡適顯然還有些淺,這個淺,就好像他的書法作品,總是出現標點符號一樣刺眼。
胡適無疑是二十世紀最有文化的人,他的一些想法,在今天越來越有意義。少談點主義,多做點學問,他的學問從來不是深奧。提倡自由,抬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同時他又說,容忍比自由更為重要,因為隻有容忍“異己”,才可能會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和容忍讓胡適變得博大,他投身政治,涉足官場,都不成功。在過去,我一直覺得這是汙點,現在終於明白,敢把自由和容忍帶進政治和官場,雖敗猶榮,是政治和官場對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