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這位周越然,便想到禁書,想到色情讀物。記得當年讀高中,一直想從鎖著的書櫃偷《金瓶梅》看,這個很不容易,父親明白兒子到了青春期,會有賊心,想不學好,因此防得很緊,讓你根本無從下手。書就是這樣,越不讓看,越想看。後來終於有機會可以看了,好奇之心大減,固然還有些慌亂,但是也沒怎麼樣。
再後來,很坦然地聽父親說誰這方麵的藏書最多,知道在浩如煙海的淫書世界,《金瓶梅》實在算不了什麼。知道某某高官就好這個,哪位著名作家也好這個,而有一個叫周越然的前輩,才是個中的真正高手,收藏絕對豐富,見識異常廣泛。什麼《肉蒲團》,什麼《癡婆子傳》,在他老人家眼裏,皆是小巫,皆是不稀罕的大路貨。
關於這個周越然,可以讓人一說的,起碼有兩點。首先是有錢,有相當多的錢,要想搜集奇巧淫書,沒有真金白銀不行。其次錢要有來路,天上不會掉餡餅,人能發財總得有些原因。當然,他不隻品德低下專收淫書,更會玩書愛書,是品位和級別都非常高的藏書家。
周越然是浙江人,出身貧寒,生於一八八五年,與周作人同歲。也是爹死得早,也是處於新舊交替時代,科舉取消了,不得不走新學的路子。在科舉功名上,他比周氏兄弟強,魯迅和周作人都未能入圍秀才。他們上過同一屆的考場,趕過最後一班車,周越然卻略勝一籌,考中了一個正經八百的秀才頭銜。
周越然混飯吃的手藝,是英文,這個本事基本上靠自學,程度相當不錯,據說連在國外長大的辜鴻銘都很賞識。他三十歲時,進了商務印書館,是函授學社的副社長,兼英文科科長。這職務很像今天的新東方負責人,時髦得很,專賺有誌青年的銀子。早在一百年前,學外語就是非常不錯的好買賣。或許是誌向比較遠大,他突然想到要跳槽去南京,也就是南京大學的前身南京高等師範。
就在這走與不走期間,他編寫了《英語模範讀本》,這套教材要比林語堂的《開明英文讀本》早好多年。《英語模範讀本》在五四運動以前已經出版,《開明英文讀本》要晚十年。早也好,晚也好,兩套教材都讓編者大發洋財,盆滿缽滿,錢多得用不完。
用《英語模範讀本》的版稅,周越然買地建房,蓋了一座叫言言齋的藏書樓。當年的版稅,一結算便好幾萬,年年都是如此,好的年頭,還不止結算一次,害得他坐在家裏當富翁,沒事就數錢玩。
很顯然,要說掙錢的快活,周越然更超過林語堂。林語堂已讓寒酸文人眼紅,輕而易舉獲得幾十萬大洋,周越然掙得更讓人目瞪口呆。在文壇上,他沒有周氏兄弟的地位,和魯迅周作人響當當的名聲比較,隻能算個小角色,可他有錢。
附帶說一句,當年的商務印書館財務嚴謹,從來不隱瞞作者版稅,一筆一筆,該你的就是你的,算得非常清楚。附帶再說一句,曆史經驗早也證明,在文壇上混,寫得好,不一定掙錢,有些聲望,包括有很大的名氣,也還是不一定掙錢。
言言齋藏書是典型的暴發戶,他的主人趕上了一個玩收藏的好時代,新舊交替,破落戶多,好東西根本不值錢。亂世最適合收古董,就跟遭遇“文革”一樣,有心人如果有眼光,看準了,可以用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收益。事實上,沒用多少年,言言齋便琳琅滿目,周越然寫文章談起自己的藏書,總是掩蓋不了小小的得意。
一·二八淞滬抗戰,日軍對上海狂轟濫炸,言言齋毀於大火,損失慘重,被焚古書兩百箱,西洋書籍十幾櫥。一般人經受這種打擊,必定萬念俱灰,不再做收藏之夢,可是周越然幾乎立刻東山再起,幹脆搬到了租界,憑借源源不斷的版稅,繼續窮搜秘籍珍本。當時很多藏家的日子都不好過,不得賣幾本書換大米,周越然嗜書如命,巷頭街尾奔波,見了好書便千方百計,據為己有才痛快。
周越然最讓人詬病的,不是對稀罕淫書的偏好,也不是稍稍提前的性學觀點。他在報紙上開專欄,說書,說淫書,大談春畫秘冊,格調並不低下。一些與性有關的英文詞彙,經過他的翻譯,變得非常滑稽可笑,譬如“閹”(castrating),不說“去勢”,而音譯成“割勢去丁”,很玩味。
生活中的周越然也不亂來,他覺得那種書看多了,越看越平淡,心如止水,如果年輕人真能像他那樣見多識廣,就不會衝動闖禍犯錯誤。有些事,越禁越病態,越不允許,越會越軌。一個出生在大清朝半新不舊的文人,一個已經一百二十多歲的老家夥,當時能有這樣的見解,很不容易。
日本人猖狂得誌,連續舉辦過幾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腦子隻要有根弦的作家,絕不會去參加。周越然不僅去了日本,還是個小領隊,活生生地坐實了漢奸文人的罪名。當時北方的周作人和俞平伯,上海的張愛玲,都曾名列代表,都以各種理由拒絕,周越然為什麼非去這個渾水,真想不明白,他又不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