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沒人管我們該讀什麼,長大了,有孩子或孩子家長請教,問今天的孩子應該讀什麼書,還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前些日子在東莞搞講座,一個初中生模樣的孩子非常認真,說大人讓他們讀的書,根本就不想讀,讀不進去,是不是真的要讀完。
答案當然是否定,我說不想讀就不讀,就把書扔了。這孩子樂了,又問該讀什麼,回答說不知道,這讓他很失望。我也很失望,而且有歉意,因為確實不知道今天的孩子想讀什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哈利·波特之類的暢銷書,我一點都不喜歡。
事後才想到了外國的房龍,想到了中國的林漢達,都是我童年時喜歡的。當然,我童年的背景與現在完全不一樣,當年能喜歡,不等於今天還會喜歡。記得曾推薦女兒看房龍,翻了沒幾頁,她就不耐煩,又還回了書櫥。總算很知趣地沒繼續推薦林漢達,女孩子通常沒興趣學曆史,《上下五千年》這樣的讀物她肯定不願意接受。
當年讀《春秋故事》,讀《戰國故事》,讀《西漢故事》,仿佛看金庸小說,那個興致勃勃,那個廢寢忘食。我多年不改的曆史興趣,很可能就是這幾本書引起的。記得有一次,伯母跟父親聊林漢達,說什麼記不清楚,隻記得話題由一架鋼琴引起,怎麼樣怎麼樣,反正關係很近,就好像在說隔壁鄰居。我能夠記住這次談話,是因為正在讀林漢達寫的書,心裏覺得很好奇,想不到作者竟然是他們熟悉的一個人。
林漢達當過教育部副部長,說起這教育部,我也有些朦朧記憶。六歲時,祖父曾帶我去過好幾次,當時部裏有位神通廣大的醫生,可以通過針灸醫治小孩尿床。弄不清楚是不是那位醫生妙手回春,更不清楚是否見過能寫一手漂亮文章的林漢達,有一點不會有疑問,他的辦公室就在祖父隔壁。
我見過一份國務院公文,撤銷五名副部級官員的職務,五個人分別是監察部副部長王翰、高等教育部副部長曾昭掄、教育部副部長林漢達、體育運動委員會副主任黃琪翔、民族事務委員會副主任費孝通,口氣很嚴厲,理由很簡單,五個人全是大“右派”。
林漢達當了“右派”,終於能夠靜下心來寫和修改他的曆史故事。《東周列國故事新編》寫於解放前,繁體字,豎排本,不適合孩子閱讀。新寫的三個故事,也就是“春秋”、“戰國”和“西漢”,由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後來的《上下五千年》,是在遺稿的基礎上由別人續寫完成。
林漢達生於一九○○年,比林語堂小五歲,感覺上遠比想象的要年輕。他是浙江慈溪人,與蔣介石的筆杆子陳布雷同鄉,天生是搞教育的。小學、中學、大學,都當過老師。二十八歲,進世界書局當編輯、英文部主任、出版部主任。
在出版社幹事,最大好處是知道怎樣能掙銀子。商務的《英文模範讀本》和開明的《開明英文讀本》大賺特賺,世界書局沒理由不編一本類似的東西出來搶錢。 這差事便落到年輕氣盛又聰明過人的林漢達身上,大學畢業不久的他膽子也大,腦子裏根本沒什麼版權意識,天下文章反正一大抄,大膽引用參考,很快把一套《標準英語課本》倒騰出來。
那年頭編教材並不難,林語堂花了三個月,周越然那本時間也不長。商務和開明賺大錢,是始料未及,世界書局直接奔錢而去,有些不擇手段。結果開明書店與世界書局打起了官司,林漢達很被動地卷入其中。說起這段掌故也有意思,先告上法庭的不是開明,反倒是不太占理的世界書局。
開明一開始隻是抗議,指責它抄襲,拿出了種種證據。世界書局老板沈知方不省事,不認錯,告開明誹謗,花大價錢雇了律師,竟然告贏了。開明不服,以理力爭反複申告,最後調解結案,開明事實上完勝,世界書局不得不銷毀了《標準英語課本》的紙型。
林漢達經此挫折,便跑到美國去讀了兩年書,獲得碩士學位,讀完博士學分。有沒有博士學位,存疑,據說科羅拉多州立大學最強的專業是畜牧,排名在美國大學中不算靠前,兩年就能拿到博士學位,含金量恐怕也有問題。好在隻要留洋歸來,也不會有人較真兒,畢竟有本事更重要。
抗戰勝利,受美國的民主熏陶,林漢達突然有了強烈的參政意識,拉黨結派,成為民進的重要創始人之一。相比較而言,民進在各民主黨派中思想並不太激烈,國民黨卻很不喜歡,稱馬敘倫為“失意政客”,稱林漢達為“青年販子”,恨不能取締了才好。
民進早期的領導,林漢達最為活躍,是積極分子,因為激進,甚至還被通緝。新中國成立,民進的一號人物馬敘倫,成為首任教育部長,林漢達也進入官場,官至教育部副部長,致力於文字改革和語文教育,推廣普通話。平心而論,如果不打成“右派”,這職務不算小,待遇也不算差,可惜一旦成為“右派”,虎落了平陽,情況完全不一樣。
林漢達成為大“右派”,是級別高,說他反黨,反社會主義,有點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