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09年 父女
從頤和園出來,得意帶著大家去吃飯。她決定去一家湖北菜館,因為湖北菜和雲南菜有相近的地方,應該能合老楊和庭庭的胃口。
可是到了那裏,發現要排隊。
“那就等一下吧!”老楊說。
得意去領班那裏拿了一個等位號,發現等位的椅子還空出來一個,就叫老楊過來坐。
他們站在老楊身邊,有服務員給他們端來茶水、水果和豆幹。
“兒嘍!安逸唻!排個隊還有東西吃!那要是我們吃這些就吃飽了呢?”老楊嚼著豆幹,對餐廳的服務很滿意。
“吃飽了,我們就不排了,走了!”滔滔也嚼著一塊豆幹。
“那人家還不找我們麻煩?”老楊說。
“不會的!反正你胖,我們幾個跑得快,人家要攆上來,也是把你逮著!”庭庭笑嘻嘻地說。
“46號!”有服務生在喊,馬上有人站起來。庭庭眼睛一亮,想去搶座位,誰知被人中途切了過去。
“我們多少號?”庭庭失望地回來看得意手上的紙條。
57,得意給她看。
“唉!唉!”庭庭眉毛擰成一團,做出特絕望的樣子,“跑了一天,又累又餓,腳都是耙的!還要等十幾個號哇!”
“來嘛!老子抱你!”老楊拍拍自己的腿說。
“哪個要你抱噢!首都人民不笑噢?”庭庭說。
“哦?你搞忘了嗦?你小時候,老子的腳杆就是你的梭梭板(滑梯)!你天天爬到老子的膝蓋上來,然後,吱溜一下滑下去,然後又爬上來,一遍又一遍,從來不會厭倦。”老楊不高興了。
“記不得嘍!”庭庭故意說,“我就記得,隻要你坐在沙發上,我就能輕車熟路爬到你頭頂上去!那個時候,你的頭發至少是現在的兩倍!”她用手指尖,輕輕摸了摸老楊光禿禿的額頭。
小芸和滔滔都笑起來。
“你們聊著,我去上個廁所!”庭庭說完,腳步輕快地走了。
老楊看著她的背影,搖搖頭對得意說:
“唉!你這個妹妹啊,二十幾了,還在沒心沒肺,走路還跟小時候一樣,從來不好好走,一蹦一跳,見到路坎子,就要上去走一字步。我前幾天,在家裏收拾屋子,找到了一個小毯子,是她剛出生的時候,包她的,就這麼大一塊,”他比給得意他們看,“我看著那個毯子發呆,想著,似乎沒有多少時間,怎麼那麼小的一個娃娃,一下就變成現在這麼高一個胖姑娘了?”
老楊繼續說:“我這兩個孩子,從小被我慣壞了。他們小時候,隻要聽見樓下‘叮叮當當’賣麻糖的人來了,就馬上放下手中的筆,跳起來,趴在窗台上看。二娃拉著我的衣服,喊,買糖,買糖,從來都是命令的語氣。看著他們兩個圓溜溜的眼睛,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感覺隻要說一句不行,就是萬分殘忍的事情。所以,隻好掏錢。隻要一拿到錢,他們兩個就飛一樣地下樓去了。等他們大了,不愛吃糖了,但要錢的方式還是一樣的。‘爸爸,給點錢買個包包’。這是庭庭最愛說的。她最愛買包包,各種各樣的,掛在門背後,她最愛背的,也就一兩個。二娃更過分,都不說話。需要錢了,就直接上來,趴在我身上,在我上衣口袋裏摸。”
“那你打他們嗎?”
“打啊!尤其是二娃,不聽話了,提起來就打,就像提小雞一樣。但是現在提不動了,他已經長到180斤了!我雖然打他們,他們還是跟我親。我要是出差回家了,他們兩個撲上來就你一嘴我一嘴跟我說話,從來不曉得讓。所以這些年,我練就了一心兩用的方法,可以同時回答他們兩個,讓兩個娃兒都樂滋滋的。”
“咋個同時呢?”
“一個用眼神,一個用語言。”
老楊揚揚得意,得意無名傷感。
她把這種感覺艱難地壓抑下去,問:“他們兩個耍朋友沒有?”
“庭庭還沒有啊!二十五六了!身邊朋友一大堆,就是一回朋友都沒耍!我和她媽媽都擔心得很,一問她,她就說:‘哪個耍朋友哦!我這一輩子都不想結婚!’”
得意笑了,一輩子都不結婚這種想法,她似乎也有過,她說:“不會的,她是緣分還沒來呢,緣分來了,你和阿姨想擋都擋不住!”
“咋個不是?”老楊歎口氣,“二娃就耍了個朋友,我和你阿姨都不喜歡!但是,反對根本就沒有用!”
“為啥子不喜歡嘛?”
“那個姑娘,我們覺得家教差了點!人倒是長得漂亮,愛穿得很。住到我們屋頭,懶得不得了,從來不拖地,也不幫著你阿姨做點啥子。吃飯從來不好好吃,就喜歡吃零食,人都瘦得跟竹竿一樣了,還天天喊減肥!我有一回出差回家來了,她從我麵前走過,都不打一聲招呼的!還有,一個姑娘家,從來不矜持,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我又是個老人公,她從來不注意,屁那些,打得篤篤篤的!”
得意、小芸、滔滔都被“篤篤篤”給逗樂了。
老楊搖搖頭:“沒辦法呀!這麼個姑娘,二娃喜歡得很!為了反對他們在一起,你阿姨跟二娃幹仗都鬧了好多回,你弟弟寧願帶著她離家出走,都不願意分手”!
“嗨!你們聊什麼呢?”庭庭突然跳到了麵前。
“沒什麼。”老楊說。
在飯桌上,老楊和庭庭發生了爭執,原因是老楊希望點一個他愛吃的炒豬肝,再來兩瓶啤酒,“我和滔滔好好喝一杯!”。但是庭庭不準他點。老楊急了,對她大喊說:“這也不讓吃,那也不讓吃,這也不讓喝,那也不讓喝,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兩個人僵持不下,得意看老楊可憐,就對庭庭說:“要不,就讓他喝兩杯?孝順,孝順,順著,就是孝嘛。”
庭庭無奈地對得意說:“姐姐啊,人老了,就是固執得很!但你不知道,我爸這身體,就是被他自己糟蹋壞的!常年地不按時吃飯,熬夜打麻將,現在病都出來了,看著他還繼續不注意自己的身體,就忍不住發火。我和弟弟經常很凶地批評他,他還生氣,說我們對他狠,總是說不聽,一點兒都不能理解我們的苦心!”
然後她扭頭對老楊說:“好吧!你想喝就喝吧!隻是,要是在北京病發了,給姐姐增添麻煩,不要怪我沒提醒你……”
“算了算了,我不喝了!”老楊說,“服務員,你給我來杯茶!”
菜上來了,湖北特色:清炒蓮子,水煮柴魚,三鮮豆皮,蓮藕燉排骨,還有圓溜溜蒸得香噴噴的糯米丸子。
老楊看著滿滿一桌子的菜,剛舉起筷子,就突然說了一句:“我想起了你的奶奶。”
說著,他用手揉了一下眼睛,把筷子放下說:
“這一刻,我就想:可惜你奶奶不能起死回生!不然,我們兩爺子相認了,帶她來北京耍一趟,或者一起回老家去看她,她不曉得有多高興。
你奶奶是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她沒有一點兒文化,但是懂得很多道理,我當年考起文工隊,要到縣裏去,她對我說了三句話:‘1. 對人要真心實意;2. 不要做犯法的事情;3.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三句話,說得多好!多少年了,我都沒忘。
你奶奶一輩子沒享過什麼福,年紀輕輕的,你爺爺就去世了,她把我和你兩個娘娘養大,我們就一個個都離開了家。我們想把她接到縣裏來生活,她生活不慣,七八十歲了,又一個人回到鄉下去。有時候,天黑了,我想起我的媽,一個老人,在那個黑燈瞎火的鄉下,如何度過,我就心痛!我給她錢,她都舍不得用,全都拿來放起。她去世了以後,我們從床板下麵找出來的錢,零的、整的,還有八幾年就攢起的,都放爛了。
我們一年裏,就隻有過年和聽說她病了,才回去。有時候你奶奶生病了,都不要人來通知我,一個人在家裏挨著。她怕我擔心。這就是老一輩,做什麼都先為晚輩著想。
唉!孩子啊,她要是能看到現在的你,要是能來北京享一天福,該多好啊!”
老楊抹了一把淚,端起杯子:“好!我們不說這個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我的姑娘有出息!把弟弟妹妹也帶得好!”
庭庭、小芸和滔滔都端起了杯子。
他們碰了杯,他喝的是茶,一飲而盡,然後放下杯子,咂嘴哈氣,發出“咋啊”的一聲,仿佛那一口,喝的真是酒!
2000年 北京
2000年9月1日傍晚。火車到達了北京西客站。
得意緊跟那個叫任波的大學生,隨著洶湧的人流走出火車站。
他帶著她坐上了滿滿當當的320路公共汽車。得意把包放在腳下,拉著頭頂的拉手,睜大眼睛,看著窗外掠過的種種景物,啊!這就是北京了!在夕陽下,一切都生氣勃勃,閃閃而過。
任波說:“你看,那是中央電視塔!”
得意低下頭,麵朝上,終於從窗戶裏,看到了那高高聳立的建築。
到了理工大學,任波帶她來到招待所。
“請問多少錢一天?”
“160。”
啊?得意倒抽一口冷氣。在金川,旅館才10塊錢一天……這個天文數字,遠遠超出了她的預算。說實話,她已經做好了出血的準備,但她的預算是,80塊。
“住不住啊?”招待所的服務員有點不耐煩了。
任波見得意猶猶豫豫,就把她拉到外麵說:“要不這樣吧,我帶你去接待科,你就說是我妹妹,是送我來上學的。我們學校假期有給家屬的宿舍,8個人一間,高低床的那種,一個床位一天8塊錢。”
得意非常感激這個萍水相逢的男孩,他真的像對待自己的妹妹一樣,帶她去找了老師,交了錢,拿了鑰匙,住進了3號女生宿舍樓。然後,他還請她去食堂吃了一頓飯。
在北京的第一個晚上,得意嚐到了人在異鄉的滋味。她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是陌生的。心,浮在空中,沒有著落。當她拘謹地站在女生宿舍一樓的水房裏,看著提前到校的大學女生,三三兩兩,端著臉盆從身邊走過,她們個個麵色輕鬆,洗洗涮涮,說說笑笑,心裏真是羨慕啊!她想,什麼時候,她才能在這個城市,如此輕鬆自如地生活?
晚上,得意到校園裏的電話亭給嫦琪打了一個電話。
北京的電話亭是橘紅色的,裏麵暗暗的,電話機很大,黃色,插IC卡,有綠色的顯示屏,鐵的按鍵很多地方已經變得黑乎乎的。夏天的熱風吹過來,她對嫦琪說:“媽媽,我到北京了。”
到北京的第二天,她就去了天安門。
得意在理工大學坐電車去的。電車經過甘家口,南禮士路,她一路看過去,覺得北京道路沒有想象中的寬,路邊的建築和樹葉上,灰塵特別多。
到了天安門,得意又給嫦琪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媽媽,我看見天安門了。”
到了北京,得意果真就交了兩千多塊錢的學費去北外的培訓班報名了。對於一個初來乍到,在這裏沒有老師、同學、親人、朋友的人來說,模仿,是一種天真的選擇方式。在來北京的好長一段時間裏,得意竟然相信報紙和雜誌裏所說的一切,並且,不止一次按照雜誌裏說的去做。那個時候的她,固執地以為,人生,可以複製,前途,一定光明。她甚至因為《女友》那篇文章裏提到那個女孩課餘去酒吧唱歌,還真的就去蘇州橋下的一個樂器行買了一把吉他,報了個名,然後被那個馬上就要拆遷的樂器行把剩下的錢全騙去了。當她學會了幾首彈唱以後,還真的跑到蘇州橋西邊的一家貼著“招聘歌手”的火鍋城去應聘,真是自不量力啊!在舞台上唱了一首田震的《野花》,她就被經理勸說去別家試試了。
理工大學的宿舍,住了一個星期,得意就被趕了出來,理由是開學了,女生們都回校了。她費盡周折,終於在蘇州橋附近找到一個價格理想的地下學生公寓住。
學生公寓位於地下二層,如果不開燈,就伸手不見五指。在那裏,住著很多來北京奮鬥的年輕人,他們有的在找工作,有的在讀自考,還有備戰出國的。後來,有媒體稱這些住在地下的北漂為“蟻族”或者“鼠族”,得意對此很有意見,因為她覺得並沒有那麼不堪啊!他們並不像螞蟻,更不像老鼠,她看到的住在地下室的年輕人,雖然蝸居地下,每天早出晚歸,但個個樂觀向上,每天晚上,水房裏照樣歡聲笑語,人人身上都有一種樸實又令人振奮的“地下室精神”。後來,住在那裏的人,陸陸續續都搬了出去,有的拿到了文憑回老家了,有的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有的順利出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