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裏,總共住了三年。
被樂器行騙了之後,得意的錢所剩無幾,必須要找一份兼職的工作。
於是從那時起,她就養成了一個至今沒有改變的習慣:隻要看見路邊的櫥窗或者電線杆上,出現“招聘”兩個字,身體就會條件反射地激動起來,眼睛就要看過去,認真讀一遍內容。信息,就意味著機會!一心想要在這個城市生存下去的人,不能放過每一個機會。
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電線杆上看來的,在理工大學一個韓國料理店當兼職服務員。每天工作5個小時,月薪水230元。一邊學習一邊工作很辛苦,店裏吃得也不好,天天就是黃瓜炒雞蛋。
有一天,得意和廚師聊天,問她多少錢一個月,她說,兩千。
天哪!兩千啊!她當時想,什麼時候,她能一個月掙一千塊就好了!
後來,得意又做過很多工作,在鞋店當店員,發單員,在北影廠門口“蹲戲”——就是守在北京電影製片廠門口,等著劇組的人過來,點你,坐上劇組的車,去當群眾演員。劇組包一頓午飯,拍一天20塊錢。有時候,因為明星遲到或者其他原因,一場戲要拍到半夜,領到20塊錢,已經沒有公共汽車了,打車回家又花了16塊。
得意穿上男人的古裝,戴著盔甲,扛著大旗,跟著百十個人一起喊著,從一個沙丘的這端,跑到那端。
她穿著白大褂,推著小推車,從一個病房的門口經過,病房裏,主演正在經曆生死離別。她走過去,旁邊的副導演陰陽怪氣地說她不用把腰挺那麼直!攝影機隻拍得到她的腳!
她穿著旗袍,拎著箱子,和好多演員在西直門火車站演亂世中爬火車的場麵。
在劇組吃午飯的時候,好多群眾演員去找明星簽名,她不去。
有一次,有穴頭到北影廠門口來找人,組織人去體育場裏錄製演唱會的場麵。得意和一幫群眾演員到體育館去演一個歌星的粉絲,他們坐在下麵,拿著口號牌,熒光棒,拚命鼓掌,尖叫,流淚,喊她的名字……當然,她確實唱得很好,在舞台上,光芒四射。
當時在台下拚命為她鼓掌的得意並不知道,很多年以後,這個叫女歌星會選擇從十幾層的高樓上縱身跳下,結束自己的生命。
後來,有一家穴頭公司找到得意,喊她去他們公司工作,一個月工資550塊錢,得意就去了。
其實就是當騙子。穴頭公司每個星期在《精品購物指南》和《女性周刊》上登廣告:某某古裝劇組,招聘公主兩名,要求身高160以上,相貌端正,普通話標準……大將5名,要求魁梧英俊……太監5名……然後就等著別人來應聘。
每一天,都有各種各樣的想當明星的人來應聘,應聘的流程是:1. 先請參觀公司兩麵牆上各種劇照,各色群眾演員和各路明星的合影。2. 填寫報名表。3. 請到隔壁麵試。4. 麵試內容是:你有什麼特長?沒有?那你唱個歌吧?不會?那朗讀總會吧?不會?不會就把這個劇本讀一讀。跳個舞吧!不會?那就做一下廣播體操……不管怎麼樣,麵試總會通過的。5. 應聘的人又回來找得意。
得意的工作就是,說服對方交400塊錢“建檔費”。當然,所有在這個公司建了檔的人,還是有戲拍的。公司組織人去拍了戲,從劇組結出來的錢是每人50元,發下去,每人20元。總之,公司就是兩頭掙錢。
得意當了兩個月的騙子之後,良心受不了,就不幹了,當時真是如釋重負!
大冬天的,暴雪翻滾,狂風割臉,走在街上,血都快凝固了。
那樣的季節,再也不好找工作。
得意天天待在地下室裏,開水衝方便麵,長時間地睡覺。
有時候,在白天聽著地麵上隱約的塵囂,她會被強烈的內疚感攫住,浪費時間,就像是在犯罪,於是又翻身起來。
她走出去,在一家“大學生兼職公司”交了120塊錢,希望他們能幫她找到工作。
“大學生兼職公司”給得意介紹過三份工作,她隻成功做了一件:為期4天的兼職校對——每天工作10個小時,校對上千頁的《中華名人錄》。領到150塊工資。
另外兩份工作,分別是“聲訊台”和“陪聊”。
得意開始還對“聲訊台”挺自信,以為就是接電話,很簡單的。但她趕到那裏馬上傻眼了:原來就是一間光線陰暗,不到20平方米的房子,放了5張高低床,每個床上放著一部電話,所有的女孩就躺在上麵工作。吃住都在這個房間裏,沒日沒夜地接電話,打來電話的人,基本都是男人,不管對方說什麼,都不能先掛掉……
得意一走進那個屋子,就感覺呼吸不暢,頭腦發脹,幾乎是逃一樣地離開了。
後來的那份“陪聊”的工作更是傷自尊。
“大學生兼職公司”的人一再保證說:“絕對是正規的,你看今年的春晚,宋丹丹和趙本山不都在演‘陪聊’嘛!”
所以得意就鼓起勇氣去了。對方是一個男的,約好晚上9點在西直門的肯德基門口見。
得意到了那裏,站在路邊的電話亭等他。
9點鍾,他打了個電話來,問得意穿什麼衣服,站在哪裏。
得意如實相告了。
然後,他就再也沒有出現!
得意在暴雪中白白站立了一個多小時!
那個人,一定在附近觀察了她,覺得不滿意,就不打一聲招呼走了!
確實,那天的得意太土了,不管什麼男人,都不會有跟她聊天的欲望的:她紮著齊腰的大辮子,來到北方吃麵食,體重幾乎到了140斤,臉胖到鼓起來,額頭發亮,嘴唇脫皮,穿著黑色的毛呢大衣,西褲,卻腳蹬一雙球鞋。戴的帽子上,還頂著一個巨大的毛線球球!
其實,得意也知道這麼穿著不好看,但她沒辦法,這是她當時所有暖和的衣物了!
那個人沒來,得意反而如釋重負!她開始踏著積雪往回走,心裏並沒有什麼怨氣。
那是她最難的時候,但她的內心充滿希望。
因為她非常確定,自己能在這個城市活下來。而且,她還能活得更好。她想搬到地上去住,她希望能去商場買衣服,她想買一部手機,給自己換一床新的漂亮圖案的床單,能有錢想吃什麼水果就買什麼水果。這個城市,一定還有什麼她不知道的,不曾體驗過的生活,她都想去一一認識,一一體會。
得意的心裏,充滿著迫切想展開自己生活的欲望。
那個時候,無論什麼樣的生活,都是她想要的。
介紹完這一份工作以後,“大學生兼職公司”就再也沒來過電話。
雪停了,積雪被環衛工人掃到樹下堆著,全凍成了冰。
有一天,得意看了一份報紙,說一個大企業的創始人,當年的第一桶金是在北戴河賣雪糕賺來的。她當時就想,難道她不能像他那樣嗎?走到街上去,賣雪糕,可現在是冬天呀!那麼,冬天就賣襪子!去街上賣棉襪子!這個想法突然讓她突然精神百倍,並馬上行動起來。她跑到宿舍管理員那裏去問,問到了離地下室最近的批發襪子的地方是天意批發市場。
第二天,得意就坐車去了天意。
天意裏麵什麼都有。
五顏六色,厚厚的棉襪子,批發價10塊錢6雙。
她一次批發了20雙女襪,10雙男襪,然後用塑料袋提著它們,拿一盒出來,把男女襪子各擺一排,抱在手裏,來到公共汽車站。
喊出第一聲“要襪子嗎?”還是有點艱難的,聲音很小,就在喉嚨裏打轉。公共汽車站裏的人,好像隻關心車什麼時候來,你問他們,他們不一定會看你一眼。
“要襪子嗎?”
“純棉的襪子。”
在公共汽車站轉了半個多小時,沒有一個人理得意。
得意又跑到過街天橋上。那裏風大,行人隻想快點走,根本沒人想買棉襪子。得意的鼻子瞬間就被吹紅了。
得意在天橋上站了兩個小時以後,一無所獲。
得意把沒生意的原因歸結於地方沒選好,就在那個公共汽車站問了一個行人:“請問附近哪裏街上人多?”那個熱心人想了想,說:“人多?動物園!動物園人多!”他還告訴得意怎麼坐車。
得意滿懷希望地到了動物園門口。好家夥!人真的很多!她一下就激動了,也放開了,見人就上去問:“要襪子嗎?純棉的厚襪子。”
果然,在這裏,有人答理她了:“多少錢一雙?”
“10塊錢3雙”……
啊!那人轉身就走了。
怪啊,為什麼當得意一說出價格的時候,所有對襪子有興趣的人們,都會以一種無比怪異的眼光看她一眼,扭頭就走了。
就這麼過了一下午,得意的襪子一雙都沒賣出去。
第二天,她又去了動物園,也是如此。
得意大受打擊,沮喪地回到地下室,到各個宿舍兜售了一圈之後,好歹賣掉了幾雙。
當隔壁的女生聽說得意從天意批發了襪子,拿到動物園去賣了以後,笑得捂住了肚子:“你怎麼能拿到動物園去賣呢?動物園對麵就有一個更大的批發市場呀!說不定批發給你的人,就是在動物園拿的貨呢!”
由於第二天,得意在一家鞋店找到了工作,這次小小的“創業”就以失敗告終了,剩下的二十幾雙男男女女的襪子,她一個人穿了好幾年。
後來,很無意地,得意在網吧的電腦寫了一篇講蹲戲經曆的文章,投給雜誌社。一個月後,收到了稿費,居然有980塊錢!她當時真沒想到,寫一篇三四千字的文章,就能掙這麼多錢!
於是,得意決定以寫稿維生了,到中關村二手電腦市場買了一個286的東芝二手筆記本電腦,2個G的硬盤,750塊錢。得意從此開始用它給雜誌社寫稿。
後來,彙款單,漸漸像雪片一樣飛到地下室。
接下來是一段幸福的時光。
白天,她騎車去白石橋的國家圖書館,在閱覽室看書,在期刊室查找雜誌的征稿信息。圖書館大窗戶外,大朵的白玉蘭盛開著。陽光照在身上,到下午就會困,困了,她就趴著眯一會兒。
晚上,為了不影響同宿舍的人休息,等樓道裏的宿舍管理員下班了,她把電腦抱到管理員的辦公桌上,開始寫,不停地寫,全世界都安靜了,隻有她在敲字。偶爾有一兩個起夜的女生眯著眼睛,蓬著頭發,跌跌撞撞地下樓去廁所,她和她們打個招呼,再繼續寫。
2009年 唱歌
從餐廳出來,庭庭似乎喝了風,不停地打嗝。
“呃!”
隔了十幾秒。
“呃!”
得意看看手機說:“怎麼辦?還有點時間,晚上我帶你們去小芸男朋友的劇場看演出,8點開始,還有一個小時,做啥子?”
滔滔說:“要不我們去唱一個小時的歌?”
“好主意!”得意說:“庭庭,我就想聽你唱歌,你唱歌肯定特別好聽!”
“你猜對了,”老楊說,“你妹妹唱歌拿過獎的。”
“那就走!旁邊就有個麥樂迪。”
“呃!”
“哎呀,庭庭怎麼了,老打嗝。”小芸說。他們三姐弟走在庭庭後麵,小聲地商量:“要不我們嚇她一下?嚇她一跳,馬上就好了!”
他們的話被老楊聽見了。
冷不丁,他衝著庭庭喊:“喂!你家媽死了!”
姐弟仨都愣住了。
過了幾秒鍾,庭庭笑嘻嘻地回頭:“你嚇不住我!”
姐弟仨才笑出來。
滔滔說:“楊叔叔,你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哦。”
庭庭笑著說:“沒得事,我們在屋頭都是這麼開玩笑的!”
一走進麥樂迪。一溜服務員就彎腰齊喝:
“歡迎光臨!”
“請問你們幾位?”有經理上來問。
“5個人。”老楊氣宇軒昂地走在最前麵,對經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