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以吸煙的包間嗎？他又問，說的是普通話。
他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雲南口音，被幾個孩子嬉笑。
“笑啥子笑？老子就是不會說普通話！我要是懂普通話，我的節目早就送到春節聯歡晚會了！”老楊一邊跟著經理走，一邊回頭說。
卡拉OK廳，淡黃色的皮沙發，長方形的茶幾，吸音牆壁。
“哇！真不錯！”庭庭一進去，就撲到了點歌電腦跟前。
外頭冷，裏麵暖和，老楊也很滿意。他對庭庭說：“你點一個拿手的，《青青的世界》。”
“現在哪個還唱那個哦，好老的歌哦！”庭庭眼睛盯著屏幕，手指點的是王菲的菜單。
“就唱這個！我覺得你唱這個唱得最好聽！”
然後他對得意他們說：“庭庭在我們那參加歌詠比賽，拿過第一名，唱的就是《青青的世界》。”
“好嘛！”庭庭坐回沙發中間，拿起話筒，推開開關，又噗噗吹了兩下，《青青的世界》的前奏已經響起來了。
“站起來唱！”老楊說。
庭庭站起來：
請到，這裏來，請到這裏來，這裏有一個青青的世界，青青的世界……
哇！得意和小芸對視了一下，由衷地說：“唱得好！”
庭庭的聲音，天然又清脆，而且唱得很輕鬆快樂，一點兒也不做作。
老楊麵露微笑，看著庭庭。
青青從哪裏來
青青從哪裏來
青青從這裏的每一片
樹葉上來
青青從哪裏來
青青從哪裏來
青青從早晨的鳥語聲中來
從夜半的蛙聲中來
青青從哪裏來
青青從哪裏來
青青從您的眼波中來
從您的夢境中來
尾聲，大家給予她熱烈的掌聲，滔滔搖起了鈴鼓。
庭庭兩腿交叉，雙手做出拉裙子的樣子，輕輕一蹲：“三顆藥！”
“不錯不錯！我覺得你可以參加快樂女聲了！”小芸說。
“我也想啊！但是我不敢！去哪裏報名都不曉得。”庭庭坐回他們中間。
得意坐到電腦前：“老楊，你唱個啥子？我給你點。”
“你們先唱，你們先唱！”老楊說。
“你再給我點一個《 笨女人 》，李玟的。”庭庭說。
“行！老楊呢？你唱一個噻！”
“要得嘛，你幫我看一下，有沒有《拉網小調》。”
“哇！這歌可不好唱！”得意一邊在電腦裏找一邊說。
“你放心，我老爸唱這個歌，唱得之好！”庭庭用雲南話說。
屏幕上顯示出《拉網小調》。
老楊站起來清了清嗓子。
依呀嗨蘭索蘭索蘭！
老楊一張嘴，嗓門敞亮，底氣十足。
哇！姐弟仨又張大了嘴。
我唱歌咋就不行呢？得意悄悄地反省。
五尺的男子漢哪
誌氣高啊膽量壯乘風破浪
向海洋向海洋呀薩哎嗯力呀
薩可諾多闊秀噢多闊秀多闊秀
老楊唱完了，也說了一句，“三顆藥”，放下話筒。
然後，得意唱了一首莫文蔚的《 陰天 》。
她唱完了，老楊對她說：“唱歌，不要用嗓子唱，要用氣唱，你以後試一下。”
唱完了歌，他們打車去東棉花胡同的蓬蒿劇場。當天，得意的現代舞老師小娟有一個實驗劇目的演出，得意知道老楊喜歡文藝，就想帶他去看看北京的小劇場演出。
實驗舞劇，總共三場，比較考驗人的耐性，需要人一邊看一邊思考。得意都有點坐不住。她心想：哎呀，不曉得老楊喜不喜歡。
看完演出出來，外麵已經黑盡，但是天空還是亮的，巨型城市的燈光射向天空，可以看見大塊的雲，緩緩掠過。
他們站在路邊打車，老楊說：“媽比呀！看不懂！兩個演員麵對麵站著，一動不動站了5分鍾，這就叫跳舞？還有一個演員，就弄個在地上板①，索來索去②，像蛇兒出洞一樣，啥子意思？看不懂！”
2001年 奮鬥
2001年，媒體上，剛開始流行一個詞，叫“白領”，指進出寫字樓裏的那些人。
得意開始不滿足做一個在地下室寫稿的人，想做一個“白領”了。
她於是開始買找工作的報紙，51job，每天翻看。
一個廣告公司的招聘廣告吸引了她。那個廣告是彩色的，像豆腐塊一樣大小，上麵放了一把龍椅，龍椅上躺了一顆圖釘。圖釘上有一排文字：“你敢來坐嗎？”就是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招聘文案和設計，抓住了得意，她覺得也許能夠勝任他們的文案職位，就給他們寄了一份簡曆，附上了發表的幾篇文章。
幾天後，通知麵試的電話打來了。
得意穿上了唯一的一件襯衣，厚得要命的西褲，蹬上一雙舊高跟鞋，去了。
麵試她的，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女孩，得意在她麵前，看著她的眼睛，盡量表現出自信。
“我看了你雜誌上的文章，寫得不錯。”
“謝謝。”
女孩問得意以前寫過廣告文案嗎？得意說寫過。然後，她給她布置了一個試題：給三星MP3寫一個暑期促銷方案。
“今天是周五，下周一拿過來”。
“沒問題！”得意微笑說。
然後，女孩站起來，親自送得意到電梯口。
“那，就周一見了？”她跟得意握手。
“好的，謝謝你！”得意也跟她握手。
電梯門一關。
得意倒抽一口氣：什麼是MP3？
從廣告公司出來，得意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從馬甸坐車到白石橋的家樂福，找到電器櫃台去問：“有MP3嗎？”
“有！”營業員拿給她看。
哦，原來是聽歌的東西！
她向營業員仔細詢問了三星的MP3的各項功能，回到宿舍，開始敲門去做市場調查。
地下室住的人，都沒錢，所以，幾乎沒人表示對這個當時售價上千元的東西有興趣。但有幾個學生表示，如果它和自己的學習有關係的話，可以考慮。於是，得意想到了，可以做一個賣MP3，贈送英語學習資料下載的促銷計劃。
第二天，她又騎車到國家圖書館，借出兩本《文案高手》和《如何寫廣告文案》來學習。然後根據上麵教的體例，開始寫，然後改，再寫，再改。
這一份文案，得意寫了兩天兩夜，完工的時候，已經是星期一的淩晨6點。
把電腦關上的時候，得意哭了。
下鋪的女生被吵醒，探頭出來問她怎麼了？
得意說：“沒事，我就是太累了。”
是真的，人是可以被累哭的。
付出，總有回報。當廣告公司的女孩看了她的文案後，說：“歡迎你來我們公司上班，並問她試用期月薪1500可以嗎？”
“好的，沒問題！”得意當時好高興，因為，她不用再擺攤和賣鞋，她是一個“白領”了！
進了廣告公司之後，眼睛和耳朵，就成了得意的老師。老板和員工之間的每一次討論，每一次開會，甚至聽同事打一個電話，都有無數的信息被吸收過來，然後轉變為對這個行業的認知和相應的技能。
隻要用心，就能迅速地學會。
每一天，她都在接收，學習，變化和進步。再加上總是有一份自信的態度，似乎從來沒有人質疑過她簡曆上的專科學曆。很快，她就能在會議上發表意見，和團隊去見客戶，方案被客戶采納。
半年後的一天，她去一個珠寶客戶那裏提案，被老板叫住了。
“小嚴，你現在月薪多少？”
得意說：“3000。”
“我想把你挖過來，給你雙倍的月薪，你覺得行嗎？”
“可以”。
北京，就是這樣一個充滿機會的城市。到北京一年多，得意就從230元月薪，做到了6000元。這個薪水，在2001年，真不算低！那還是一份很吃香的工作——負責鑽石賣場的廣告投放，每個月至少投20萬元給各種報紙、雜誌。
於是，突然之間，得意多了好多朋友！時不時，有人往她辦公桌上送卡片，送水果，每天下班了，都有人請吃飯，請K歌……飯桌上，有人拐彎抹角提出給回扣，立馬被她嚴詞拒絕，弄得談慣了錢的媒體朋友很尷尬。現在想來，老板挖她過去，恐怕就是看中了鄉下姑娘這份還沒學會拿回扣的不諳世故。
2009年 活著
楊大遠來北京的第三天，得意本計劃帶他們去大觀園，但老楊建議哪裏都不去，好好在家待一天。
正好這天北京刮沙塵暴，寒流席卷大地，去哪裏都不是明智的選擇。
中午的時候，小芸需要出去采購，讓得意去看店。老楊說：“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他們就一起去了咖啡館。庭庭留在家裏看電視。
因為天氣原因，咖啡店裏沒有客人，暖氣剛停，空氣很冷。
坐在冷清的店裏，得意和老楊都很無聊。
她對他講起自己在鑽石店的工作。
她說：“隻可惜，我沒有好好珍惜那一份工作。在那裏工作不到半年，就辭職了。”
老楊很意外：“為什麼？”
得意說：“我失戀了。”
她知道老楊會問她什麼，就說：“失戀的事，我現在已經不想再提了。誰年輕的時候不失戀呢？隻是那個時候，我年紀小，失戀了，就覺得好誇張，好嚴重，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就要離開這個傷心地！所以，我就不管不顧地走了，工作也不要了，交了半年房租，隻住了一個月的房子也不住了，東西都送人了，就背著一個包走了。是的，很衝動。”
“你去了哪裏？”
“去了南方。走了半年的時間，去了桂林、陽朔、廈門、成都，然後回了一趟家。我那時特別希望流浪能減輕自己的痛苦。後來才知道，所有的舉措都是徒勞。人痛苦，是因為她需要痛苦。就如人有時候想流浪，她所經曆的一切會讓她去流浪。”
“其實是我自己想出去流浪了。”得意說。她也不知道老楊聽不聽得懂她說的。
老楊關心的是：“什麼樣的人，能傷我的姑娘這麼深呢？”
“唉！老楊，”得意歎一口氣說，“那些年，我太需要關心，不管什麼男人，隻要關心我，對我好，我就會愛上他，為此，我可沒少吃苦頭！”
“不說這個了！”得意站起來說：“老楊，我放部電影給你看吧！”
店裏有電視機和碟機，得意打開碟包，在裏麵翻找電影碟片。
“外國的你不看吧？”
“不看外國的！看不懂。”
翻來翻去，就隻有一部中國的電影。
得意取出碟片，說：“就看這個吧！張藝謀的《活著》！”
電影放上了，老楊眼睛不好，就坐到了吧台裏來看。
過了一會兒，來了客人，得意就去招呼。
這是一部很長很長的電影。
不忙的時候，得意就坐回到老楊身邊，陪他看一會兒，看到有趣的地方，兩個人一起樂。
咖啡店裏不斷有客人來，有的人一看在放電影，就想走。得意也不挽留他們，因為她不想為了挽留客人，而關掉老楊的電影。
這部片子，得意看過不止一遍。她一邊洗咖啡杯，一邊回想自己以前看這電影的感受——感受到活著就是受罪！活著就是累！但是，不管怎麼樣，你都得活著！這電影，不就是講這個嗎？
店裏沒有酸奶了，得意跑出去買。
等她拿著酸奶回來的時候，推開門，站住了。
老楊點煙獨坐，在偷偷抹淚……
老楊無聲抹淚。得意看著他的背影。
人的一生，有多少不易，多少起伏，多少殘酷，多少沉痛，多少悔恨！在電影裏，也在這個背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