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02年 流浪
21歲。
得意坐的火車,在暴雨中起程。
她把頭靠在車窗上,看著上麵斑駁的雨水,以及暴雨中的北京。她和這個城市告別,她剛在這裏站下腳來,這是無奈的選擇。她心裏發狠地想,這將是一次不知回程的流浪,歸期,就是她忘掉那個男人的那一天。這是形式,大張旗鼓,衝動而任性,她後來才知道,真正有效忘掉一個人的辦法,隻能是借助時間。
天黑了,火車在暴雨中,向南,一直向南。
2002年3月。她去了桂林。同一個月,她又坐車去了陽朔,在漓江邊的一個畫院租了一個房間住下來。房間在三樓,整個頂層都歸她。每個清晨,她在樓頂頂風刷牙,看漓江漂來一個小黑點,刷完牙,漁民竹筏已漂近樓下。
1400多年曆史的小縣城,空氣潮濕,窄窄的石板路,暗紅色閣樓,小店鋪密密麻麻地擁擠在一起。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單獨旅行。每天,她穿著棉布長褲,雙手插兜,走在南方透明的陽光下。或者租了自行車出去玩,大路朝天,清風撲麵,她不愛去聞名的景點,就往鄉村小路上騎,一天,無意中闖進了一個藏在山腳下古老的村子,看見方方正正的田野,幽深的小巷和祠堂,牆麵斑駁的人家,地上落滿的桃花瓣,還有吃草的牛羊,閑臥的狗……她半天回不過神來。
有時也會去一條不知名的小河邊,租一條竹筏,沿著兩岸的竹林,劃到上遊去,然後收起撐竿,坐在躺椅上看書,讓竹筏自己漂回去。
她還去攀岩,弄得一身都是傷。
得意在那裏也有情緒失控和發瘋的時候,她在下暴雨的下午,不打傘,站在橋頭淋了個痛快。一個陌生人去拉她,她對他哭述失意,那個人對她說:“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所有人都如此,你要習慣啊!”
在陽朔住了一個多月以後,有一天,她路過一個旅行社的門口,她突然瞟了一眼門口的廣告板,上麵寫著各種打折機票,她看見了:廈門,300元。
然後,在一家咖啡店吃午餐的時候,她隨手翻到一本旅遊雜誌,其中一頁,是講廈門的。海,得意看到了一種令人心動的湛藍。她從來沒有看過海,突然想去看一看,去沙灘上走一走,感覺浪花漫過腳踝,嚐一嚐有鹹味的海水。她合上雜誌,決定去廈門。
於是她去買了機票,收拾行李,把鑰匙交給房東。
天黑之前又下起瓢潑大雨,如注的雨水瘋狂地砸落下來,得意坐在紮西德勒藏飾店的門口聽音箱裏的藏經,腳上沾滿了雨水——這是關於陽朔的那段經曆最後的記憶。第二天,她就飛到廈門去了。
她很懷念在陽朔的那段時光。
她一直很想再去一次,但是又怕美好的記憶破碎。
到廈門的第一天,得意就租到了房子。
她下了飛機,就迎著南國熾烈的陽光,坐車直奔廈門大學。這是她的經驗,去任何一個陌生的地方,先去大學附近,一定是最安全和便利的。
她背著包,去校園信息欄,上麵有各種招租信息。撕下一張,打了電話過去,然後按照房東的指引,從廈大出來,沿著一個斜坡上去,拐個彎,沿途都是高大的樹木,她找到了一個半山上的小別墅,站在院子裏,可以看見遠處的海水、船隻。
已是初夏,廈門很熱,得意放下行李,到附近的小市場買了一張涼席,一條毛巾被,拿回去一鋪,能睡了!心馬上就安定了。
晚上,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海,就問路走到了海邊。
她不敢靠近它,因為看不清它。但她聽見了。黑夜裏,浪花拍岸,得意又感受到了那種無窮大的能量。
到廈門的第二天,得意就找到了工作。
她在網吧裏上招聘網站,看到一家叫“光合作用”的書店招聘店員,就打電話過去問。對方讓她過去麵試。
“光合作用”的創始人孫池小姐,坐在得意對麵。
讓人難堪的是,得意在跟她講話的時候,隱約聞到了自己的球鞋的汗臭味。她想她也一定聞到了。得意很不好意思,從陽朔走得急,還沒來得及洗……她直言自己是來廈門旅行的,身上沒錢了,需要一份工作。
令得意感動的是,孫小姐很快錄用了她,還站起來,握住得意的手說:“歡迎你到廈門來!”這讓得意心裏溫暖無比。
從“光合作用”出來,得意聽見肚子咕咕叫,才想起來一天沒吃飯,掏出口袋一看,隻有兩塊錢。
當時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用兩塊錢坐車回去,然後再拿錢去吃東西。另一個是,用這兩塊錢買一個麵包吃,然後走路回家。
她實在太餓了,就選擇了後者,買了麵包吃掉,走路回去。
夏日炎炎,塵土飛揚,事實證明,這個選擇是不明智的,因為走到半路,她又餓了!
“光合作用”在一座灰色的兩層水泥建築裏,那是幾十年前的建築,色調灰暗。店裏倒是寬敞明亮,擺放著高大莊重的大書架,有充足的冷氣,和全天不間斷的班得瑞音樂。店員的工作,就是接來新書,登記,上架,帶顧客找書,解答他們的疑問。可得意實在算不上是個好的店員。她總是趁人少的時候看書,有時候看得入迷了,連顧客問話都沒有聽見。她在書中迷失了,她什麼都讀,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一些書給人印象深刻,是值得一讀的,而大部分書,隻會擾亂人的靈魂。
終於,因為上班時間看書,她被同事檢舉了。管理書店的台灣人王先生把她叫到二樓,客氣地說:“我覺得你不適合在這裏當店員,但歡迎你成為我們的客人。”
失業以後,得意不準備再找工作了。她打算繼續給雜誌寫稿。於是花了400多塊錢,買了一台能敲字的二手電腦。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很晚,努力敲擊著鍵盤。房間沒有空調,悶熱難當,她就開著門寫。隔壁搬進來幾個合租的大學男生,他們似乎每天不用上課,因為,白天,總看見他們光著膀子從門口經過,晚上聽見他們打遊戲到很晚。
得意穿著夜市裏買來的廉價的短褲和背心,在廈門酷熱的季節裏寫作。門和窗戶,都打開著,汗水仍然不停地流。每天中午,她都必須拿盆子到洗衣台打一盆水,回房間擦洗身體,才能保證不中暑。夜晚,她點上蚊香,繼續寫作。當她在淩晨3點關了電腦,躺下,會在黑暗中,聽見有人在窗外走來走去,還傳來歎息的聲音,得意以為是隔壁的男生在門外抽煙。
事實不是她所想的那樣。
有一天,得意寫稿到淩晨5點,覺得太悶熱,就開著門睡覺。
天漸漸亮了。
迷糊之中,得意突然感到有人在摸她的大腿,睜開眼一看,麵前竟然是一張溝壑密布,蒼老的麵孔。得意一個激靈,伸腿一蹬,房東70歲的老父親被她蹬得跳起來,往後打了幾步踉蹌。她害怕極了,渾身發抖,跳下床就罵,罵得很不好聽。那個老人一邊往門後退,一邊可憐巴巴地對她作揖……可得意隻有恐懼,繼續追出門去罵,直到老人的兒子兒媳都聞聲出來,請求她不要再罵了。
老人跟在兒子兒媳身後,哆哆嗦嗦地進屋了。得意對房東說:“這個房子我不租了,今天就搬走!”她衝出門去找房子,飛快地走著,腳指頭從鞋前麵蹭到地上,她的腦袋裏還回映著剛才睜眼所看到的情形,身體仍然在不停地顫抖……
當天下午,她就搬了出去。
新找到的房間,是一個平房上用鐵皮搭出來的小屋子。穿過長滿青苔的小巷子,爬上一個歪歪斜斜的鋼筋樓梯,就會看到幾隻流浪貓在門口一哄而散躥到了房頂。在這個平台上,鐵皮是綠色的,外麵長滿了鏽跡,屋裏隻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張寫字桌。這個房間酷熱無比,一進去,人就會放肆地流汗。到了晚上,空氣稍微有了點涼意,她顫抖的身體,才漸漸平息下來。
夜裏,得意被暴雨驚醒,海上來的雨點,砸落在鐵皮房頂,驚雷震動,閃電照亮天空,她猛地在黑暗裏起身半坐在床上,完全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就如在雙龍壩的時候一樣,在廈門,她又迷上了走路。
每天,她都拎著一升裝的空礦泉水瓶子,去廈門大學打水,然後提著那瓶水,開始走。
走在沿海的公路,旁邊就是蔚藍的海水。海水平靜地湧動,路邊的青草被歸置得整整齊齊,翠綠油光,間雜著同樣整齊的鮮花。她走在路上,每天走七八個小時,渾身被汗水濕透,她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就是這景物中的一部分。當身體裏的一部分悲傷,隨著汗水流淌出來,她更接近自己。
得意迅速地瘦下來,並且黑了。有些暴雨天,她會穿著雨衣和拖鞋繼續走,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額頭上,被下午5點半就亮起的路燈照得發亮,她絲毫不在乎別人看她的目光,隻是咬緊牙關,加快腳步,就那麼一直走著。
關於廈門的記憶,大概就是酷熱和暴走。還有一對在廈大門口拉著電燈賣水餃的老夫妻,寫作到半夜,她會出去買一份水餃回來。回去的路上,會看見在一個大廈門口坐著的守夜人,他昏昏欲睡,坐在一個小凳子上,腳邊是一個茶水杯,得意從他身邊走過,不知道他如何就那樣度過了一個漫長夜晚。同樣,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麼?
在廈門,得意度過了悶熱冗長的雨季。投給雜誌社的稿件,大多都沒了消息。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她覺得該走了,就退掉了房子,把電腦送給了一個大學生,買了一張打折機票,去了成都。
在成都。得意在杜甫草堂旁邊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來。每天她都走進草堂,在草堂翠綠的竹林裏走著,看人們擺上小桌,倒上茶水,打著麻將。
她漫無目的地走,隨處坐下來發呆,內心迷惘,無望,亂糟糟的。
她有時候會想到明天。明天會怎樣?她不知道。
有一天,她想到了一個人,就坐車去了二環邊的城鄉結合部,又找到了那條熟悉的街,熟悉的小巷。走進去,熟悉的太婆還在打著麻將。什麼都沒變。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太婆說,小謝還住在這裏。
推開門。
赤著上身午睡的小謝翻身起來,吃驚地看著得意。他的桌上,放著一個長時間沒有洗的碗。
他們找了個茶樓,坐了一會兒。沒聊太多,一張嘴就有莫名的尷尬。
他說他換了工作,現在一家影樓打雜。得意說她在北京待了一年多,又去了廣西和福建。他幾次提到他們的往事,都被得意打斷了。
後來,得意打了一個三輪車回客棧,他執意送她,就一起上了車,一路上,話很少。
在客棧門口,她沒有請他上去坐。再次告別的時候,他想來擁抱她,但她很快就轉身了。
得意背過身,心裏好清楚,她早就已經不愛這個男人了,這個她曾經每天去江邊的懸崖上,苦苦等待的男人。
女人,也是狠心的動物,當她不愛了,就是真的毫不留戀。
在成都住了十幾天以後,得意想回家了。坐上火車,換了汽車,走了兩天,回到了大涼山,回到離別兩年的小縣城。
回到家,看到父母,母親老了,父親胖了,得意的心在酸痛。
在家裏,她大睡了30天。那些年,縣城裏出外打工的人很少,嫦琪聽別人議論說,外出的女孩子除了上學的,其他大多都是不幹什麼好事。所以,得意一回去,嫦琪就希望她少出門,免得被別人在背後說閑話。得意於是就少出門,在家裏一直待到了秋天。
天氣涼了,她開始沉默地收拾行李。想到此時再回北京,仍是兩手空空,工作沒了,需要重新租房,又要從頭開始,她感到害怕。那段時間,小芸正好從衛生學校輟學在家,家裏正在發愁,得意就提議,讓她跟她一起回北京。帶著妹妹,她有了責任,就會更有勇氣。
走之前,嫦琪又給了得意兩千塊錢。
得意接住錢,心裏十分慚愧。這兩年,她兩手空空地回來,什麼都沒有帶給父母,反倒走的時候,還要接住父母的錢。
2009年 鞋子
“你再試試這雙!”
得意帶著老楊和庭庭在東方廣場的一個鞋店逛著。開著暖氣的賣場,正上演打折,又熱又擠。
她想給老楊買雙鞋。
老楊倭著身子慢騰騰地走著,他拿起一雙鞋,看了一眼價簽,大喊一聲:“媽比呀!一雙皮鞋要五六百!”就著急忙慌地把鞋放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他又拿起一雙:“兒嘍!這個鞋要七八百!太貴了!太貴了!”
得意說:“老楊,你不要隻顧著看價錢,看上哪雙就試一試,買一雙舒服的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