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一切還來得及08(2 / 3)

轉了好幾個櫃台,得意親自幫他挑,老楊接過每一雙得意遞給他的鞋子,還是先看價錢,看完之後,他不是說款式不好看,就說顏色不適合他,燙手一樣地放了回去。

後來,得意的目光落在了一雙看上去皮質柔軟的鞋上。她拿起來遞給老楊看,老楊看見那雙鞋,眉毛明顯抬了一下。得意趕快說:“快試試,快試試。這雙鞋看著真好!”老楊接過鞋,又要翻看鞋底。得意捂住鞋底說:“別看了,先試試再看。”

老楊坐了下來。

“這是我們這個星期剛上的新款,你們真有眼光!這個鞋,裏外都是軟牛皮,特別適合老年人穿……”導購小姐在一旁,遞了一個鞋拔子給他。老楊接過,一臉疑惑,不知道它是做什麼用的。

得意說那是提鞋用的。他說:“不消,不消,把鞋拔子還給導購,自己用手把鞋跟猛地往上提。”

由於大腹便便,幾經辛苦,他才把皮鞋蹬上。

“媽比呀!”他穿上一隻,站起來,讚歎說:“這個鞋子穿起來硬是舒服!”

得意說:“你走兩步看看。”

他走了兩步。舒服勁從腳底升到臉上。

“你把那隻也穿上試試。”

導購員已經笑眯眯地把另一隻遞在他麵前。

老楊穿上新鞋,笑嗬嗬的,眼角全是皺紋。

得意說:“好,小姐,你開單子吧!”

老楊緊張地問:“多少錢啊?”

導購員說:“打完折645。”

老楊看著得意。

“你開吧,然後請拿個袋子給我們。”得意對導購說。

庭庭說:“爸爸,現在就把新鞋子穿起了嘛!把舊的裝起來。”

老楊不高興了:“哪個說我的這雙是舊的?我這個也是新的!來北京之前才買的!”

他穿著新鞋子,麵對著鏡子,左邊照照,右邊照照。看得出,得意買鞋給他,他心裏好個快樂!

他對庭庭說:“你看嘛,你不給我買,老子還有姑娘買給我穿!”

得意突然想到什麼,她問庭庭:“你媽媽穿多大號的鞋?”

她給庭庭的媽媽買了一雙水紅色的軟牛皮鞋。

在東方廣場,庭庭想買一件衣服,得意和老楊就陪著她轉。

在ochily,庭庭快樂地在一排排衣服中走來走去,得意陪老楊坐在一張長凳上等她。

“你也去選一件吧,老子買給你!”老楊說。

“不用,我家裏衣服夠多了!其實一年裏,經常穿的也就那麼幾件。”得意說。

庭庭穿了一條連衣短裙從試衣間裏走出來。

“你的腿太粗,不要穿裙子!”老楊對她說。

庭庭照照鏡子,覺得老楊說得對,就回試衣間把衣服換了回來。

“阿迪達斯在哪裏啊?姐姐?”她換好自己的衣服出來,問得意。

“走,我帶你去!”得意站起來。

一進阿迪達斯,看見這個店又大又明亮,庭庭高興地喊了一聲:“啊!我太喜歡逛街了!”就把包塞到老楊手裏,衝了進去。

她試穿了一件花的T恤衫出來。

老楊說:“不好看,太緊了,像個花蟲兒!”

她試穿了一條帶絨的運動褲。

老楊說:“不好看,本來腳杆就短,穿這個又短了兩厘米!”

“哎呀!爸爸!你啷個老是笑我胖呢?”

“我這是實事求是。”老楊嚴肅地回答。

“不過我也曉得,人胖了,穿啥子都不好看!回去我就開始減肥!”

“這個話我一年要聽你說一百遍!”

“這次是真的。”

“我不相信。”

“那我們走著看,要是我減下來了啷個辦?”

“我就請你吃夜宵!”

“一言為定!來,那就先買這件寬鬆一點兒的,把包給我,你去把賬結了!”

“又訛老子給你買衣服!”老楊嘴上說著,手裏已經接過庭庭選好的衣服。

“要不要給楊二娃買一件哦?”庭庭問。

“你給他選嘛!”

老楊去結賬。

庭庭看著他的背影,對得意說:“他這次來北京,很高興,走路都比平時快了。”

她說:“小時候,爸爸的腳,大得像船一樣,走路快得很!最近這幾年,我發現他走路越來越慢,越來越沉重了。而且,我也好久沒看他這麼高興了!他一直是個豁達樂觀的人,我小時候從來沒見過他憂愁。他年輕時受過不少的委屈和打擊,處境再壞,他也喜歡說笑。最近這幾年,他開始變得傷感,心事重重,麻將也少打了,就喜歡一個人去我們家的另一個房子裏住,在那裏寫劇本。”

“我看他挺喜歡跟你開玩笑的。”得意說。

“是啊!老頑童嘛!”

“除了打麻將,他還有些啥子愛好?”

“喜歡看電視,隻要一回家,就打開電視,最喜歡看動畫片《貓和老鼠》,尤其是用雲南話配音的那個版本。他還喜歡寫毛筆字,喜歡唱歌,走路都喜歡把歌兒哼起!還喜歡吃花生,嗑瓜子,出門從來不背包包,啥子東西都往外衣口袋裏頭一裝就出門了,鑰匙,手機,手紙,錢,有時候還會抓兩把瓜子花生,一邊走一邊嗑。他還愛吃肥肉,不喜歡瘦的,說瘦肉塞牙齒。喜歡抱著茶杯,上街區走,一路打著招呼,上街去擦鞋子,看狗打架,站在廣場上跟一堆人站著吹牛。打麻將,一生的事業,這個你曉得了,我想想,他還喜歡啥子?……他喜歡晚睡,淩晨了,一個人在街上散步,還會做一手好菜,二麵黃,每次做出來,就自個兒站在鍋邊嚐一口,然後就由衷地讚歎自己說:‘媽比啊,飯店裏的手藝都可能不如我!’”

“二麵黃是啥子?”

“煎豆腐。”

“他喜歡喝酒嗎?”

“不喜歡,酒量不行,一杯啤酒就能放倒。”

“你經常去看他的演出嗎?”

“看啊!我也是他忠實的粉絲,從小看到大的!小時候,去看表演,在廣場上,人密密麻麻的,水泄不通。他會化好了妝,擠出來,把我抱起來放在脖子上,走到舞台跟前,在第一排給我找個座位,再去演出。身邊的人看他的演出,都笑得前仰後合,都給他熱烈鼓掌。我坐在大人中間,心裏很驕傲地想,哼,那是我爸爸!”

2003年 絕望

到了北京,得意帶小芸回到了當初住過的那個地下室。

小芸膽小,剛到北京,不會說普通話,一個星期不敢開口,管理宿舍的阿姨和她說話,她就隻會點頭搖頭。得意帶她去找工作,看見鋪著地板磚,燈火輝煌的飯店,她就不敢進去,走到門口,突然就站住了,也不說話,得意再怎麼問和勸都不管用!

好不容易,在蘇州橋下找到了一個賣炸雞的小窗口,老板看她個頭夠高,就同意她去上班。

得意自己卻找不到工作了。當她打電話給在鑽石賣場工作的時候認識的那些“朋友”的時候,他們紛紛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那麼熱情,尤其是當得意說,希望他們能幫忙介紹工作,語氣更是冷淡了。這種落差,讓得意傷心。因為過去,她是真的把他們當朋友了。

如果找不到工作,明天該怎麼辦?

有一天,當得意又從一家公司麵試失敗出來,她真是有一種走投無路之感。她想到了一個人,就是之前那個與她戀愛,又很快跟另一個女人好的那個人,她是因為他才放棄了工作出去流浪的。當時,他是這個城市裏唯一可以幫助她的人了。於是她放下自尊,去找他。

誰知那個男人看她出現,竟然說:“你不要來找我,看見你,我心情不好!”

得意坐在馬路邊,哭了兩三個小時。

一位大姐走過來問她:“姑娘,遇見什麼事了?哭得這麼傷心?”

漸漸地,開始有人圍攏過來,一位大叔把手裏的報紙遞給她說:“姑娘,你拿這個墊著坐,別坐在地上,地上多涼啊!”

得意至今沒有忘記這些陌生的好人。

得意也麵對過誘惑。當她屢屢碰壁的時候,每一份報紙上,每一個過街天橋上,都有一種招聘信息,讓人看著特別動心:某某夜總會,招聘服務生多少多少名,月薪3000元。招聘公關經理多少多少名,月薪兩萬元。

傻子都知道公關經理是幹什麼的,但是,讓得意心動的,是月薪3000元的服務生。在那個時候,3000,是一個多麼有誘惑力的數字啊。

在她一次又一次從那個天橋上經過,那些廣告都在對她招手,她的心裏都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要不你去試試吧!”但同時,又有另一個聲音說:“不行!那個地方是不能夠去的!”然後另外一個聲音又說:“服務生!隻是去做服務生!3000塊啊!”

得意永遠難忘那個心驚膽戰的晚上,她徘徊在魏公村大富豪的門口。

她的心裏,兩個小人在劇烈地打架,他們的勝負主宰了得意的腳步,她一會兒靠近那個五光十色的門口,一會兒又往後退。心裏像翻了天。

得意足足在大富豪的門口站了一個小時。

一輛又一輛豪華的汽車開過來,停在門口,各種高低胖瘦的男人走下車來,奇怪地看得意一眼,被高挑的迎賓小姐迎進去。

服務生,隻是做服務生。無數次徘徊後,得意終於鼓起了勇氣,邁出步子。

她剛走到門口,看見裏麵瑩藍的燈光,又停住了。

最終,她沒有進去。

在從大富豪騎車回去的路上,得意的眼淚迎著風不停地流淌,她一方麵恨自己膽小,一方麵又無比解脫。

“非典”來了。

得意和小芸躲在地下室不敢出去,用一個小電飯鍋煮東西吃,

每天,收音機裏都在播報今天新增病例多少多少名,死亡多少多少人。

得意悶得不行了,會出去走走。

北京的街空了,漫天飛舞著楊絮。

公共汽車裏,隻有她一個乘客。

有一天,她覺得胸痛,開始咳嗽,還有血咯出來。

廣播裏,播音員說有這種症狀的人要主動去醫院。

地下室裏,有人議論,去了醫院,就會被隔離,回不來了。

得意把小芸叫過來,說:“我要去醫院了,枕頭下麵,褥子底下,有我的存折,上麵有1500塊,那是我們所有的錢。”

然後她打車去醫院。

如果真得了病,怎麼辦?

她戴著口罩,不停咳嗽,看著細細碎碎撲進出租車裏的陽光,盯著窗外剛發芽的樹,對自己說:“你多看兩眼,沒準一會兒進了醫院就出不來了。”

下午兩點,她又從醫院出來了。

她回到宿舍,小芸哭了。

2004年 放縱

後來得意找到了工作。

新工作是在大鍾寺一家上萬平方米的書城做活動策劃。有出版公司出了新書,需要開發布會或者讀者見麵會,就會和得意聯係,書城提供場地,得意來組織活動,有時,她也會兼做活動的主持人。

有了這份工作,她的朋友又多了起來。

每天下班以後,就有各種各樣人,組織各種各樣的飯局和酒局,有時候一個晚上要換好幾個地方。得意跟他們喝著烈酒,碰杯,站在桌上朗誦詩歌,抽劣質煙,回到地下室,連頭發裏都是煙味。

得意以豪放的酒量和浩蕩的酒風迅速打開了局麵,經常喝得眾人趴倒在桌下,連呼不可思議。

每天下班以後,奔赴酒局,喝到淩晨4點,回宿舍睡4個小時,8點起來上班,很長一段時間,天天如此。

在小飯館喝多了,作家詩人們拿著毛筆,在人家的牆壁上,胡亂題字。

半夜,住在小飯館附近的兩個坐台小姐下班回來,會進來跟他們喝兩杯,大家早就混熟了。

一個詩人站起來,為她們在牆上題了幾個大字:姐妹無限好。人家小姐也不含糊,直接在詩人的肚皮上,寫下了三個鏗鏘有力的大字:家常菜!

喝到極限了,得意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跑到外麵去,在胡同的泥路上,四肢著地,爬在上麵,身體和臉全都貼著地。擁抱大地,得意覺得好舒服,好踏實。

每個星期六,她和地下室的舍友去三裏屯的酒吧,不停地跳舞,跳舞,跳舞,跳到天亮。她的心仿佛被無處釋放的精力咬得千瘡百孔。那種感覺,好像一個大石頭正從山上的懸崖往下滾落,當時,她已經無法控製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