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得意不知道自己病了,這個病叫抑鬱症。
那是一種嚴重的自我危機,思想突然混亂,像鑽進了一場遲遲不醒的夢裏,突然不能認識周圍的現實,也不知道如何安排接下來的生活,搞不清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得意完全、徹底地不愛自己。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可以連續好幾天不洗臉。
很長一段時間,得意根本不看鏡子,更不會抬頭看一看藍天。她忘記了去注意季節的輪換。而內心的躁動,幾乎要讓她發狂,就像心裏頭點著一支燃燒不滅的香煙,灼燒,燎痛,從不停息。她經常在晚上11點,在地下室因為覺得無法呼吸而提著牙膏牙刷跑到馬路上去站著,站在馬路上想,今天晚上究竟要到哪裏去?
就那樣沉浸在雜亂無章的內心世界,和一群企圖逃避現實,超塵脫世的人,聚會在一起,手忙腳亂地和四麵八方的人碰杯,天天大酒,不醉不歸。
直到有一天,她在街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馬路邊。
她努力睜大眼睛,放眼望去,四周灰蒙蒙的一片。
時間還早,天剛亮,隻有晨掃的清潔工在不遠的地方掃地。
她坐起來,拿出手機一看,淩晨4點鍾。
她隻記起,昨夜從喧鬧的酒局站起身說走了,然後記憶就跳到了這個清晨。
除了腿有點擦傷,其他一切都好,包還在,手機錢包都在裏麵。
她站起來,背起包,在街上走著,一直走到太陽升起。
一道光線從高樓的背後射過來,經過得意的鼻子,睫毛,照到她的身上。她感受到了。
那一刻,得意希望能自救,不要再過這樣的生活。
當她決定自救的時候,她一個人走進了北京六院,精神病醫院。
她和心理醫生進行了長長的談話。醫生在病曆本上寫下了:重度抑鬱症,並開了藥。
她吃了大半年的“百憂解”,定期去見心理醫生。並配合藥物治療,開始學習遊泳,每天運動。
治療抑鬱症的那段時間,得意迅速瘦了下來,從140瘦到100斤。
瘦下來以後,她一個人去了越南旅行。
在下龍灣拍的照片裏,她的下巴是尖的,鎖骨突出,站在船上,臉色蒼白。
有一天,在河內,她突然發現路邊的樹葉綠得發亮,抬起頭看天,天空很藍。
她有一種感覺,感覺自己已經和那種糊裏糊塗,昏昏沉沉,瘋瘋癲癲的日子脫離了。
果然,從越南回來以後,心理醫生對她說:“你好了,可以不用吃藥了。”
配合吃藥,得意辭掉了那份工作,離開了喝酒的圈子,去一家文化公司做編輯。
因為看過很多暢銷書,在書店工作過,又在賣場做過活動策劃,所以,圖書編輯這份工作做起來很順手,她策劃的第一本書,很快上了圖書排行榜。
得意終於找到了一份自己喜歡的職業。
她開始真正地投入,努力工作。
2004年年底,當她跟當時的老板說,她想出國去看看的時候,他不太相信:她現在才4000塊一個月,還想出國?
得意說:“我打算辭職,開一個工作室。”
然後她就這麼做了,把銀行卡裏的一萬塊錢全部取出來付了4個月房租,開始招助手,開始做事。
得意很清楚,如果4個月以內,沒有收入的話,將會又一次流落街頭,但是她的放手一搏給了她回報。
在第4個月的中旬,得意拿到了第一筆策劃費。
那一年裏,她心無旁騖,夜以繼日,竭盡全力。工作的動力,像火山一樣噴發。白天瘋狂地連續工作10個小時,晚上再到設計師那裏,溝通,改稿,大腦永遠處於激奮狀態,不給自己一絲放鬆的機會。
那段時間,她過得真是頑強。認真,投入百分之百的熱心和誠意。不斷地吸取從身邊經過的信息,持續不斷地過濾它們,吸收它們,然後變成一件件完成的工作。
生活是慷慨的,哪怕是自不量力的人,隻要行動了,它就會給你回報。
那時,得意唯一的信念就是,“明天一定會比現在好”。這個信念支撐和幫助了她。
2009年 恍惚
淩晨6點,旅行社的人來接楊大遠和庭庭了。
他們今天要去長城,得意給他們報了一個“一日遊”的旅行社。
天剛剛亮,空氣有點涼,得意送老楊和庭庭到小區門口,叮囑他們注意安全,回城以後打電話。
下午4點多,他們就回來了。
和所有有過北京一日遊經曆的人一樣,他們又上當了。所謂的長城,隻是帶他們去了一趟居庸關,停留了半個小時,就把他們拉到了各種玉石和特產商店,老楊說,他們還遇到了一個號稱是馬來西亞的算命大師,摸了一下他的頭,就問他要300塊錢。
“那你給他了嗎?”
“沒有,騙人的。”老楊說。
庭庭把得意拉到一邊說:“姐姐,爸爸今天鬧了個笑話!”
事情是這樣的:旅行社的小車把楊大遠和庭庭接到了一個地方,又把他們扔下,讓他們站在人行道上等,去長城的中巴車一會兒就來接他們。突然,聽到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庭庭說,“爸,車來了”。老楊就拔腿開始跑,可是等他跑到路邊,轟隆隆的聲音還是跟隨著他,他驚恐慌亂,茫然佇立……抬頭一看,一列城鐵從他頭上開過……
楊大遠對得意說:“當時,我簡直是一片茫然,那種感覺,就像有時候看著你,心想,怎麼一晃,你都這麼大了一樣……說實話,我經常感到這樣的恍惚,一方麵我都納悶自己:為什麼這28年就沒管過你呢?……另一方麵,不知道自己這20多年,怎麼這麼快就過去了……人就是這樣的,活著活著就老了。老了的時候才知道這一生有多快。”
楊大遠洗了腳,穿著一條灰色的秋褲,靠在枕頭上,戴著一副老式眼鏡,在台燈下看書。
得意從門口走過,本想為他關上門,但她在那一刻站住了。
她從半開的門裏看老楊。
他穿著秋褲,坐在床上看書的樣子,多麼慈祥啊。難道人們說的慈父,就是這樣的感覺?看著他,她似乎一下就知道了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她身上所有的一切,所有好的,不好的,都有了一個解釋。在他來見她之前,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見到自己的親生父親,對她有多麼重要。
他是我的父親!他是我的父親!得意心裏默念、感觸!她看著他在柔和的台燈光線下,翻著書。
這種感覺,是繼父身上沒有的。
得意站在門口,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
楊大遠發現得意在門口,就取下眼鏡,招呼她進來坐一會兒。
這是楊大遠來北京,他們唯一的一次長談。
老楊先回憶了跟得意母親相識的過程。30年前,他到一個小鎮子去演出,演出結束後,和張班長去江邊玩耍,張班長突然指著一個小樓說:“你看那個姑娘怎麼樣?”老楊看見了嫦琪,她正站在二樓的窗邊。年輕的老楊覺得年輕的嫦琪很漂亮,張班長二話不說,站起來,跑到二樓去,指著坐在江邊的老楊問嫦琪:“你覺得那個人怎麼樣?”嫦琪說:“你們明天演出完了,來,我煮雞蛋糖水給你們吃。”
說這話的時候,得意看著老楊,想象他年輕時在江邊的樣子。
此刻,他已經身體發胖,頭發退到了額頭上方……
老楊說:“我當年跟你媽媽,有過很多快樂難忘的時光,剛結婚沒多久,你媽媽響應國家號召去高山上修水庫,住在山上,我在河壩裏演出,住在江邊。但我可以一天走一個來回,去和你媽媽團聚。有一天,我們燉了一隻雞,還在煮著,我們就你嚐一坨,我嚐一坨,沒等燉好,就把它吃完了……”
老楊說:“孩子啊,我來北京這幾天,沒有哪天是睡著了的!所有的往事湧上心頭,心裏的歉疚讓我坐在這個屋子裏獨自垂淚。我覺得對不起你母親,對不起你。我不知道你母親帶著你,這些年是如何走過來的,我卻一點兒都沒關心到你!
這些年,一直不敢來和你相認,一方麵,怕你母親決絕的個性,把我擋在門外;另一方麵,怕你那個阿姨知道了,必定又是一番天翻地覆。所以,有時候我幹脆選擇不去想,選擇遺忘你,但是這種遺忘,後來熬成了一種羞愧,再後來,這種羞愧,又成了一種折磨。就是這樣,一晃,我錯過了你的童年,又錯過了你的少年,轉眼,你已經快30歲了,我看見你的眼角,都開始有皺紋了……
得意,我們父女分開得太久,我的餘生已經不多。今天,我終於來和你相認,我希望今後能好好彌補,我們能重新建立起感情,你能跟我重新開始做父女。”
老楊淒淒惶惶地看著得意,兩眼含著一泡心酸之淚。
得意說:“老楊,你別這麼想,你才50多歲,不要那麼悲觀!”
“不會的,我有一種預感,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楊大遠說,“我最近,時常像放電影一樣回想我的一生,我真的太驚訝了!這幾十年,怎麼就那麼快呢?我自己,怎麼看著看著就老了?這幾十年,有時候,我信心百倍,輕鬆愉快;有時候,我迷茫頹喪,一無是處。平心而論,對父母,我是個不忘恩義的兒子;對國家,我是個積極響應的公民;對兄弟姐妹,我關心備至,主動往來;對朋友,我有情有義,很受歡迎。唯獨對你,得意,我做得不好。對自己的靈魂,直到我到老了,才敢正視。作為一個男人,在那些年月,我錯誤百出!我所有的回憶,到了最後,都是荒唐糊塗,虛度年華!
孩子,我從事的這一份工作,是給人帶來快樂,自己也快樂的,心態本應該是很年輕的,本不該如此顯老。但你看我的滿頭白發,都是因為你啊,你就像壓在我心中的一塊巨石!老楊一隻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露出一種無奈又悲傷的表情。
還好,我終於見到你了。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兒,我的骨肉。從你的身上,我能看見我自己。還好,這次我來了,明天我就和你妹妹走了。有可能,我們再也不會見麵了……我已經不止一次去醫院搶救過。搶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已經摸到了死亡的門邊,在那種彌留狀態,我每次都看到你的奶奶,我的母親,想起小時候,她如何把我用毯子包裹起來,抱在懷裏。不知為什麼,我總想起你去世的奶奶。”
老楊眼裏噙著淚珠,可憐地看著得意。
“老楊,別想那麼多,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活下去才最要緊。你不要再愧疚了,我不恨你,我也認你。我們之間,你對我,不要再抱歉了。相反,我對你,卻需要報答,因為你帶我來到這個世界。”
“但是,你都不喊我……你叫我老楊。”
“你要理解我,老楊,我現在,是真的喊不出來,但是將來,我一定會喊的,今後,我們有的是時間。”
2005年 談話
2005年的夏天,得意去了重慶的英國使館,等待麵試官的麵試。
一同等待麵試的人很多,大家都忐忑不安。有人問得意,為什麼選擇去英國,得意說,她想去劍橋看看,想去看看“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在所有人的材料裏,得意的材料是最差的。第一,她沒有學曆;第二,相對於別人一兩百萬的保簽資金,她的賬戶隻有不到30萬,而且存期很短。得意做了90%會簽不過的打算,她已經想好了,如果簽不過,就去古巴,那裏有加勒比海,拉丁音樂,和滿街跑著的老式汽車。
該她了。她坐到簽證官和翻譯官的麵前。
得意很坦誠地告訴簽證官:“我想出去讀語言學校,順便在英國生活一段時間,看看外國什麼樣子。”
簽證官問:“你拿什麼保證不會留在英國打工?”
得意說:“我的時間很寶貴!英國隻是我的第一站,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國家令我有興趣,我不會把自己有限的時間全留在英國。”
麵談很短,簽證官把資料收起來說:“請到另一個窗口拿你的簽證。”
從大使館出來,得意站在重慶車水馬龍的街頭,給嫦琪打了一個電話說:“媽,我要出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