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一切還來得及09(1 / 3)

第八章

2009年 微笑

老楊要走的前一天晚上,他趁庭庭去衛生間洗澡,從褲兜裏掏出2000塊錢,遞給得意。

得意愣了。

楊大遠說:“爸爸錢不多,這次來北京,還剩下這些,都給你。”

得意說:“我現在不缺錢,這個錢你拿著回去用吧。”

楊大遠說:“你不缺錢也要收下,這是爸爸給你的。”

得意不要。

楊大遠急了,聲音沙啞和哽咽起來。他說:“你快點收起來,不然,一會兒庭庭出來了,她回去要告訴她媽媽……”

楊大遠一個勁地把錢往得意的懷裏塞。

衛生間裏,嘩嘩的水聲已經停止了。

看他這麼慌張,得意也跟著緊張起來,她隻好接過錢,把它們迅速放在枕頭下麵藏起來。

看得意收下了錢,楊大遠如釋重負地笑了。那真是一種讓人倍感心酸的微笑。

2006年 異國

飛機一直向西飛,飛了11個小時,天不會黑。

在飛機上,得意非常不安,因為她的英語隻限於“Hello”和“Byebye”。其他全不懂。得意擔心到了希斯羅機場,萬一學校來接的人沒到怎麼辦?她身上的英鎊,最小麵值是20的紙幣,聽說機場裏的公用電話全是投幣的,她有那個能力去換到硬幣嗎?

飛機在降落,得意在萬米高空,看著窗下一片陌生的綠色的土地,知道她離家,真是好遠了。

走出機場,得意的忐忑不斷加深,直到看見一個南美人舉著一張紙板,上麵寫著她的名字。

司機幫她把行李放入後備箱,得意上了車。

車開上了高速公路,司機和得意說話,得意結結巴巴地回應了兩句,就靠著窗戶睡著了。

等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發現下雨了。

車已經慢慢開出了高速路,開進了一個小鎮,路邊是幹淨的街道,矮矮的房子,綠樹,花園,大草坪,有人戴著耳機在細雨中慢跑,她想,這可能就是劍橋了。

在歐洲遊學那段時間,得意過得最輕鬆,重新做回學生,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她每天走半個小時去上學,課間和各個國家的同學在花園裏聊天,抽煙,或者去大學的草地上,旁若無人地享受陽光。

放了學,和同學一起去星巴克做作業,再走路回寄宿家庭吃飯。

每個星期四的晚上,是她們最喜歡的酒吧“國際日”,放世界各地的音樂,她們去跳舞。高跟鞋把腳打起了泡,她毫不在意。

周末,她坐火車去倫敦看朋友,或者去其他城市走走看看。

在坐車去牛津的路上,可以看見田野的上空,飄著五彩繽紛的熱氣球。

近距離地打量巨石陣。

在約克的田園撫摸小綿羊。

在大英博物館裏看中國的瓷器,買明信片寄給朋友。

穿著紅T恤和韓國同學一起為世界杯呐喊。

參觀簡 · 奧斯丁和莎士比亞的故居……

當然,她也真的在劍橋的河上劃著船,到“那河畔的金柳……”旁邊喝下午茶。

在英國留學的同學,有太多“富二代”、“官二代”,名牌武裝到皮帶,得意和他們不一樣,她的每一分錢,都是辛苦工作掙來的,一點兒不敢亂花,所以日子過得很拮據。她為了省錢,午飯常常就是一個蘋果。她做了一個小本子來記賬,如果哪天一分錢都沒花,就在那天的小框裏,畫一朵小紅花。幾個月下來,真是“百花齊放”啊!

那一年多的時間,她還去了歐洲其他國家,人一旦開始體會到自由行走的快樂,就一發不可收拾。她的客廳裏,永遠擺著一隻手提旅行箱,她帶著這隻箱子,從北京到倫敦,又到劍橋,半年後,又飛到威尼斯,接著又從日內瓦前往巴黎,然後又回到北京。因為經常要用到它,所以她索性把它放在客廳裏。每天進進出出看見它,好像永遠都要走似的。

這一趟長長的旅行,得意知道了外國是什麼樣子的。也知道了,這個世界,有那麼多不一樣的風景和多元的文化,她覺得來這世上一遭,就應該到處走走看看,而不是隻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裏。當然,她也認識到了,不管是哪裏的人,本質都是一樣的,嫌貧愛富,好逸惡勞,得意忘形,失意沮喪,再好的國家,也有窮人,也有惡人,再窮的地方,也有幸福和滿足的生活。就那麼晃蕩了一年……走走看看之後,她覺得差不多了,挺想念北京,就回來了。

回來之後,她的錢快用光了。

很多人在得知得意把人生賺到的第一筆錢拿去遊學之後,都覺得很不值,說如果她拿那筆錢來買房子,或者在那一年買股票的話,恰好遇到牛市,現在該是翻了多少倍。但得意不這麼認為。不斷實現自己當下的願望,一定要比把理想埋在心中,去看著銀行卡上的數字增長和住在一個不會動的房子裏更有意思。她願意冒險,哪怕最終一無所有。

何況她原本就是一無所有的人。

2007年 寧靜

回國以後,得意開了一家咖啡館。她親自去買油漆來把咖啡館的木頭屋頂刷成了綠色,自己動手粉刷木頭隔板,把它們釘在牆上做書架。咖啡館很小,有整麵牆的落地窗,滿滿的一牆壁書,每一張木頭桌上都有盛開的新鮮雛菊。咖啡館裏陽光充足,她會給客人放萊昂納多 · 科恩和Ayo的歌,每個星期三在店裏舉辦讀書會。她學會了煮咖啡,咖啡豆在機器中崩裂,被碾碎成粉時的味道,真是沁人心脾。

開了咖啡館以後,她的心,真正地靜了下來。咖啡館外,有一條直直的長街,被兩排洋槐環抱,夏天的時候,槐花開得特別多,她經常坐在路邊的石階上安靜地抽煙,看車來車往,腳邊落滿細碎的小槐花。心裏安靜,是最大的快樂。

夏夜的晚上,她會把桌椅搬到咖啡館外的空地,和幾個朋友小聚,彈吉他,喝啤酒,吃烤串,唱歌。有時候,咖啡館外麵狂風暴雨,店裏一個客人都沒有,她開一盞燈,窩在沙發裏看書。

現在,她再也不會根據什麼書上說的,雜誌上指導的方式去生活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生活,也有能力去實現它。過去所受過的傷害,經曆的痛,已經全部過去了,回想起來,不再痛,也不再成為困擾。她也不再羨慕別人,她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哪怕它看起來不是那麼成功。

一個人長大了的標誌之一,就是不再瞎羨慕別人,得意確實已經長大。將來,她也會繼續按照自己的意願,不計任何世俗代價,用自己的方式,過簡單的生活。

有一天晚上,她關了咖啡館的門,走路回家,路過魏公村當年的大富豪。夜總會已經拆掉了,隻剩一片殘破的空地,曾經的豪華不留一絲痕跡。想起當年自己如何在這條路上猶豫徘徊,得意心中真是感慨萬千!

2009年 再見

得意把老楊和庭庭送到飛機場。

換了登機牌,在去安檢口的路上。得意說:“老楊,一會兒不要哭哦!你們要高高興興地回去。咱們這次見了麵,就認識了,今後就多走動,歡迎你每一年都來北京玩,有空了,我就回去看你……”

老楊說:“要得要得!”

到了安檢口,得意把包遞給他。

庭庭大喊:“爸爸!剛剛才說好,你啷個眼睛又紅了?”

就像在機場接他那天一樣,他又一次用飽含熱淚的眼睛,眼巴巴地望著得意。

“你是我的骨肉,你是我的孩子!”他看著她,不舍地喃喃自語。

得意拍拍他的肩膀,故意用輕鬆的語氣對他說:“哎呀,不要難過嘛,今後有的是時間,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

後麵有旅客在催促他們前行,安檢人員示意得意不要再往前走了。

他突然抓住得意的手。

這是得意第一次拉住楊大遠的手。這是一個老人的手,胖乎乎的,軟軟的,厚厚的,掌心裏透露出親人的溫度,它又那麼脆弱。得意緊緊地握住了它,微笑著對他說:“再見!老楊!”

手不能不放開了,老楊一步一回頭,笨拙地走進安檢口。

過了安檢,老楊回頭,突然杵在那裏站著不動了。得意朝他的方向擺手,庭庭拉他的衣袖,他才不情不願地轉身。

得意站在外麵,在湧動的人群中看著他們,朝他們揮手,直至他肥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得意看不見他們了,才轉身,往外走,她坐上開回城裏的地鐵。

她怎麼也想不到,她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

2009年 來信

在生活的背麵,仿佛暗藏著一股黑色的暗流,它是眼睛看不見的,它是一個巨大的真相,它會不停地旋轉,伺機撲向無知的世人,一下把人打醒!沒經曆過的人,不管在世間已生活多少年,永遠都是懵懂的孩子。

楊大遠走後,得意繼續她平常的生活,每天去咖啡館,離開咖啡館,上舞蹈課,期待各種假期和節日,計劃旅行,日複一日,她以為這是永不會改變的生活節奏。她會偶爾接到楊大遠的電話。在她的手機裏,楊大遠的名字被存成了“永寧”,這是他所在的那個縣的名字。

每當“永寧”響起,有時候會在淩晨12點,得意都會接通電話,說一聲,“你好啊,老楊。”然後,楊大遠必然在電話裏半責怪半開心地說:“又喊老子老楊!你就喊老子一聲‘爸爸’又咋個?”

電話裏聊的內容,和所有長輩打給晚輩的電話一樣:工作怎麼樣?身體好不好?弟弟妹妹好嗎?每一次掛電話前,他都要叮囑得意:要少熬夜,女孩子熬多了夜,人就要顯老……每一次接楊大遠的電話,得意都是客客氣氣的,當他在電話裏埋怨她從來不主動打電話給他的時候,得意就說:“好好好,以後我多給你打!”然後,她又忘記了,仍然每一次都是他打給她。

得意忽略了,忽略了他的暗示。楊大遠那時已經預感到自己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每一次打電話給她,都像是在委婉話別。但得意總是急匆匆地、很輕易地掛掉了電話。

6月,一個炎熱的中午,咖啡館裏沒有客人,得意正趴在桌上犯困,有人送來一封掛號信。

她接過信封一看,是“雲南,永寧縣文體局”寄來的。

得意納悶:他怎麼會給我寫信?

這封信,是手寫的,長達3頁。

小意,你好:

陽春三月北京之行,我懷著高興與害怕的心情與你相見,高興的是28年我們父女的第二次見麵,害怕的是我這個混賬老子怎樣麵對自己的女兒。上京之前,我與你媽通話,愧疚之情難以言表,幾夜難以入眠。你孤身一人上京,經曆了多少難以想象的困苦。作為父親,沒有給你父愛,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給你的心靈以及終生造成極大傷害。我無顏為人父。

可以說,近年來,我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掛念我的女兒,無休止的懺悔時常纏繞著我心。良心的複蘇太晚了,怎樣補過?這一切為時過晚了。隻有帶著這種懺悔和罪過伴我走完我的人生。小意,老天會收拾我的,遭報應,不得好死。如果下輩子還變成人的話,我隻有下輩子來償還了。

20多年來,你弟妹讀書,集資建房,病又多,又娶了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東西,使我無力給你幫助,這都是些客觀原因,我隻恨當初你在信裏說要告我,你為何不告我?在這點上,你爸爸媽媽絕對不支持你這樣做。我深知他們的為人,你媽媽因為有你的存在,離婚以後,還多次去看望你奶奶和兩個娘娘,至今當親戚朋友談及這些往事都讚不絕口,我無地自容。這些年,在永寧,也曾幾次與你爸相遇,我是無顏相見。那次你小姨去世,你爸來了永寧,我是連招呼都不敢與你爸打。前年與他們偶遇過一次,我是厚著臉皮與你爸媽相見,他們把我的小意養大成人,我實在是愧對他們。

此次北京之行,本想大哭一場,傾訴衷腸。他們再三告誡,不要激動!我也努力做到。我心髒不好,血壓又高,怕出事,萬一在北京病了,將給你帶來不少麻煩。

走的頭天晚上,你說臨別時不許哭,我是強忍激動的心情與你告別。雖然時間短暫,受到你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我完全心滿意足了。特別高興的是那天在滔滔發廊,你給老板介紹我說“這是我爸”的時候,當時的心情硬是比吃了蜂蜜還安逸。是啊,28年,我不管不問,突然喊爸,對你來說是有些莫名其妙,難以開口。我完全理解。管他的,老楊就老楊。

回來以後,由於心情好,隨時還哼唱小曲,血壓相應降了下來,停了一段時間藥。近來沒注意飲食,我的糖尿病有些重了,雙腿上已出現多處血點。身體逐漸消瘦,據醫生說是不祥之兆。住了幾天院,每天打8次胰島素實在難受。

小意,爸想你,我別無他求。望你早日消除對我的怨恨。當然也希望你早日喊我一聲“爸爸”。萬一哪天下課了,恐怕我這兩眼難以閉上。你媽是個苦命人,她的腳好了嗎?我真心希望你爸媽健康長壽。望你多保重身體,不要過多熬夜,熬成老太婆了多難看,早點給我找個女婿……

祝你一切好!

老楊

2009.6.16

得意讀完信,就拿著它走出咖啡館,坐在馬路邊發愣。

這些話,他在北京不是已經對她說過嗎?在北京不是說得好好的嗎?一切都不是挺好的嗎?為什麼還要寫信呢?寫信來讓她這麼難受!得意不能理解老楊。

同時,他信裏的那段:“我的糖尿病有些重了,雙腿上已出現多處血點。身體逐漸消瘦,據醫生說是不祥之兆……”讓得意有些害怕:他這麼寫是什麼意思?難道他要死了嗎?

不會的!他隻是這麼說來嚇我的,他希望通過這樣說,給我壓力,讓我早點兒喊他爸爸。她這樣安慰自己。

說真的,得意很怕他死掉。她不知道,要是有一天,他真的死了,她會怎麼樣?

風把6月的槐樹吹得嘩嘩直響,穿過樹葉的陽光在地麵跳動,得意擦了擦眼淚,把信疊好,在樹蔭下掏出手機,調出“永寧”那個號碼……但還沒撥出,她又把它掛掉了。

大概過了兩個星期,得意接到了楊大遠的電話。她隻是輕描淡寫地告訴他信已收到了。得意還說,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她是不是喊了他那一聲爸爸呢?給她一點兒時間好嗎?

楊大遠在電話裏,又是樂嗬嗬地說:“行!行!我們兩個慢慢培養感情,等你喊得出來的時候再喊!”

2010年 消息

轉眼到了冬天,一個晚上,9點多,得意正在北新橋的海鮮小館裏和朋友吃飯。手機鈴聲響了。那個館子很窄,人很多,得意被擠在角落裏,很不方便出去接,隻好在喧鬧聲中和他講話。

得意說:“你好啊老楊!”

他說:“你那裏怎麼那麼吵?”

得意說:“我正在和朋友吃飯呢!”

他問:“你春節回不回來過年?”

得意說:“今年太忙了,不回去了。”

“娃兒,你回來嘛!”楊大遠用近乎哀求的聲音說,“回來過一個年,到家裏來住,你就回家了!”

得意說:“真的回不去!明年行嗎?明年一定回!”

“你今年回來一趟嘛!”他還在堅持。

得意說:“老楊,有點吵,你大聲點兒,你最近怎麼樣?在忙什麼呢?”

他說:“我正在寫元宵晚會的劇本,每年元宵節都要搞一個小品。”

得意說:“老楊,這裏真是太鬧了,我改天打給你吧!你多保重身體啊!”

老楊又一次叮囑得意注意身體,不要熬夜,冬天多穿點,然後把電話掛了。

掛了電話,坐在得意身邊的一個魁梧的男人問她:“誰啊?”

得意說:“老楊。”

然後又補充了一句:“我親爸!”

這下,得意才想起來,和老楊通過那麼多個電話,她竟然都忘記了告訴他,她有男朋友了。她叫他軍軍,西北人,比她大5歲,濃眉大眼,為人豪爽靠譜,對她不錯。這事,得意都給嫦琪說了,她怎麼會忘記在電話裏告訴老楊了呢?

和老楊通那個電話以後,某天中午,得意和軍軍一起吃午飯,她對他講起老楊。

也很奇怪,認識軍軍好幾個月了,她從未跟他提起過老楊,但是那天中午,她從小時候講起,講他們第一次見麵,他來北京看她,怎麼去送他,以及她收到他的信……每一個細節,她都講。得意不停地說,不停地說,說了一個多小時。軍軍聽著,讓她說完。在回去的路上,他說:“如果你能喊,你就要盡早喊他,不要讓他覺得遺憾,也不要讓自己在將來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