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笑著說:“不會的,明年找個時間,我就去永寧看他……你以為一切現實都像電視劇那樣惡俗嗎?有一天,他病倒床前,我撲到床邊,他拉住我的手,說,姑娘,我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你沒有喊我,你喊我一聲爸爸吧!然後,我喊了一聲,爸爸,他微笑著閉上了雙眼?……不會的啦!”
就是這個晚上,得意照例在睡下的時候,把手機調成靜音。到了一定的年齡以後,得意睡前就不再關機,而是把手機調成靜音。她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改成了這樣的習慣。
那天晚上,她睡得特別香,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她完全不知道,在黑暗中,手機就在枕頭邊,一遍又一遍地亮起,閃著光,熄滅,然後又再一次亮起……
第二天,得意起床了。
她洗完臉,刷完牙,收拾停當了,才拿起手機調模式。
手機屏幕上竟然顯示有4個未接來電,還有一條短信。
得意沒看短信,而是給這個139開頭的電話打了回去。
對方的彩鈴響起,是一首好聽的歌。
周傑倫!這是誰的手機?得意想。
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響起:“姐姐!”
得意聽出,是庭庭的聲音。
就是在那一秒鍾,她的心裏升起一種不祥之感,然後,庭庭馬上在電話裏驗證了這種感覺:爸爸昨天晚上1點半過世了……
得意如雷轟頂,拿著電話呆住了。
什麼?過世了?老楊去世了??
緊接著,有4個字,在她的腦海裏,鋪天蓋地而來:
來不及了!
得意淚如雨下。
她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再和庭庭說話,她說:“庭庭,我先掛了,等一會兒打給你啊!”
她坐下,拿著電話,看見手機上那條未讀的短信,打開一看,還是庭庭發的,時間是昨夜的2點,隻有幾個字:
“姐姐,我是庭庭,爸爸死了。”
得意癱坐在沙發上:“爸爸死了?”
有一個詞語,叫生死永隔。就在這一刻,得意深刻體會到了它——從現在開始,她和老楊之間,有了一道永遠的無邊的屏障,他們將永遠被隔開了,他將永遠地沉默了,得意再也不會聽見他對她發出任何信息,不會再接到他的電話,聽見他說話,不會再收到他的信,他再也不會聽見得意的聲音,她將永遠失去和他交流的機會了!
得意撥通家裏的電話。
是嫦琪接的電話,她“喂”的一聲,是日常生活的平靜腔調,得意聽出來,她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得意哭著說:“媽,老楊死了!”
庭庭告訴得意,老楊的葬禮將在後天舉行,問她回不回去。得意的心裏,竟然有一絲退縮。這是一種隱秘的感受,得意沒法告訴庭庭,她很害怕,因為她怕看見死人,她沒有真正地見過。得意無法想象,當她回去,她將如何看向他,去麵對老楊變成一個死人出現在她麵前。
得意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這種恐懼,包括嫦琪、小芸和軍軍。
小芸接到得意的電話也哭了,她第一句話就說:“你回去吧!”
嫦琪說:“你應該回去,你是他的孩子,你應該送他上山……”
而軍軍,他說:“你昨天下午突然給我講起這麼多事,然後他晚上就走了,這是你們之間的感應,那個時候,是他在想你,你應該回去。”
得意訂了當天晚上的機票,小芸和滔滔都回。平時在北京,他們三姐弟可能好幾個月才會聚一次。但當有了什麼事,他們一定會陪在她的身邊。
他們在首都機場等候登機,得意坐在高高的落地窗前,看著飛機慢慢地滑過來……這將是一個漫長的旅程,先飛到成都,第三個父親借了單位的車在那裏等他們。他們會連夜從成都往永寧趕。
2010年 冷霧
飛機降落在成都已是淩晨。
成都正在下雨,大霧彌漫,司機接上他們,開了不到半個小時,就說:“霧太大,不能走了,先找個地方住下來,等霧小一點兒再繼續走……”
於是他們在路邊隨便找了個小旅館,喊醒服務員,開了兩間房。80塊錢一間的房子陰冷潮濕,床單又黃又皺,牆上印著腳印和痰漬,床頭貼著按摩廣告。沒有電熱毯,人鑽進被子,馬上凍得縮成一團。
得意根本無法睡著,樓下有一家KTV歌城,整晚傳來變調的歌聲和男男女女奇怪的笑聲。窗外就是公路,載重的貨車還在霧中呼嘯前行。得意聽到雨由小變大,又稀稀落落,一想到明天,將見到老楊,那種感覺又來了……是在什麼地方?殯儀館嗎?她從來沒有去過殯儀館,那種堆滿花圈,放著哀樂的地方……會像她小時候看到的那樣嗎?棺材上麵,會放著一隻大公雞嗎?他們會如何讓她見到他?他會穿著什麼衣服?會很蒼白嗎?她看到他,會怎麼樣?她能喊他嗎?她喊他,他能聽見嗎?
想著這些,得意的胸口發痛。
樓下的歌聲還在繼續……雨也沒有停。
淩晨5點,滔滔來敲門,說司機起來了,繼續上路吧。
淩晨的高速公路。
白白的霧氣,從樹林裏吐溢出來。
車窗上也蒙上了一層霧。
能見度隻有一兩米。他們的車以每小時20公裏的速度慢慢地前行。在路邊,很多車幹脆停下來,打著雙閃在緊急停車道,等著霧散去。
他們不能停了,今天必須要趕到。第三個父親一再叮囑司機,慢點開。但他同時又說:“爭取早一點兒到,小意就能多陪一會兒她的爸爸。明天,他就要埋了。”
天慢慢亮了,車速仍然不能加速。
得意望向窗外,除了霧,還是霧。
早晨9點多,車拐進了一個服務區。大家都下來上廁所,然後在一個大棚子下麵坐下來,一人要了一碗酸辣粉做早餐。
酸辣粉冒著熱氣被端上來,上麵撒著幾粒黃豆,散發出濃烈的醋的酸味。得意冷得發抖,一點兒胃口都沒有。滔滔和小芸開吃了,對味道讚不絕口。滔滔還要了一個茶葉蛋。電話響起來,是庭庭打來的。得意說:“我已經從成都出來,在路上了。”
路上,這是得意第一次在這樣的路上——奔喪的路。當他們又一次上車,在冷霧中前行,汽車不斷拐彎,拐彎,瞬間滑入燈火通明的隧道,得意第一次體會到,有一種前行,是無比悲傷的。即便她在一點點地縮短自己和他的距離,但一想到他已經不會知道這一點了,心裏就非常非常難過……
天越來越亮,霧漸漸稀了,路邊的大樹將濃密枝葉搭在高速公路的護欄上。
車過了宜賓,跨過一座大橋,就到了雲南地界。
當她在一個大峽穀看見那條渾黃的金沙江的時候,得意知道,離永寧,是越來越近了。
這一路,得意沒有再流淚。滔滔一路都在悄悄觀察姐姐,他擔心姐姐會悲傷過度。但是,好像沒有,大姐坐在車裏,大多數時間沉默地看著窗外,有時候,還能回頭和他們開兩句玩笑。但是,當車子從峽穀底端不斷盤旋著往山上爬,爬著爬著,拐一個彎,一個小縣城出現在遠方,司機說,“你看,那就是永寧”時,得意的耳朵裏,回響起老楊曾經好幾次說過的話:“回來嘛,娃兒!回來,住在家裏,你就回家了!”她的眼淚在瞬間湧出……
得意淚流不止地看著眼前這個小縣城——這就是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了。就是他說的那個“家”的所在。
老楊,我回來了。
車停在了縣城的中心。嫦琪已經在那裏等他們。
嫦琪對第三個父親說,先去買點鞭炮,花圈我已經訂好了。
第三個父親帶著滔滔去買鞭炮,嫦琪、得意和小芸站在路邊等他們。
一家人,在這裏聚齊了。
天空突然放晴了,陽光照得眼睛有點痛。
這是一個典型的西南的小縣城,路邊是五六層樓高的房子,樓房之間,掛著一溜溜紅色的條幅,多是白酒和電信品牌的廣告。路邊很多網吧。街兩邊,花花綠綠的,全是門市,大的商店門口擺著兩個大音箱,放著《月亮之上》或者“好消息,好消息!……”有人背著背簍在街上走,有人擺著甘蔗在街邊賣,人和人對話的嗓門都很大,基本像在吼。
嫦琪指著一個方向說:“從這裏上去,左拐,就是了。”
得意看著那個方向。
嫦琪又說了一句:“聽說,就是停在街上的。”
得意的心一驚!她很難想象,把過世的人,放在街上。
嫦琪看了得意一眼,說:“這裏沒有殯儀館,家家都是這樣的。”
鞭炮買來了,花圈也抬來了,得意知道自己必須要去麵對了。他們一家人,朝那個方向走去。
從那個坡爬上去,一左拐,遠遠的,得意看見了擺在路邊,兩排紮眼的花圈。
就是那裏了。
得意一步一步地走向那裏,越來越近。
她看見那口黑黑的棺材了。
身後的鞭炮同時劈裏啪啦炸了起來。
看見得意來了,庭庭走過來,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棺材跟前。
得意站在棺材麵前,低著頭,兩隻手絞在一起,眼淚劈裏啪啦掉著。
身邊一下圍過來好多人。
鞭炮還在炸著。
嫦琪湊到得意耳邊,小聲說了一句:“你給你爸磕個頭!”
得意撲通一聲,跪倒塵埃,哀聲大哭。
她跪在棺材麵前,在心裏說:“老楊!我回來了……”
此刻,老楊已身在那方黑色的木頭匣子裏,縱然她喊他一萬遍,他也不會聽見了。
突然,有兩個女人撲了過來,一左一右跪在得意身邊,和她一起痛哭。其中一個年長的女人,拍著得意的背,傷心地說:“你就是小意嗎?我們是你的娘娘啊!……小意啊!你爸爸,他死得太早了啊!”緊接著,又有幾個人過來,手忙腳亂地往得意的腰上係麻繩,還有人拿了一塊白色的孝帕係在她的頭上。還有一個人,拉起她的胳膊,在手臂上別了一塊黑色的布。
庭庭扶著得意站起來,身邊站的一圈圍觀的人往後退了一些。
庭庭看著棺材問得意:“打開給你看一下嗎?”
得意的心猛的一跳,她搖頭。
得意見到了阿姨,庭庭的媽媽,她過來和得意打招呼。
阿姨戴著眼鏡,眼睛紅腫,聲音沙啞。她仰起頭,指著三樓給得意說:“我們家就在那裏。”
這是路邊的4層小樓,有一個窄窄的入口,入口貼著一副挽聯,掛著遺像。一樓有兩家門市,一家是“領袖麗人”服裝店,另一家是“晨光文具用品”,這些店都關著門。棺材在文具店的門口,上麵放著一把掃把和一遝紙錢。服裝店門口,堆著幾十個煤球。路兩旁,放著一排排的花圈,擺了十幾張紅木桌子,長條凳。有人圍著煤球爐子烤火擺龍門陣,有人坐著打牌,有人曬著太陽打瞌睡。其中有一張桌子上鋪了一張黃紙,擺著筆墨紙硯,有兩個人在負責登記趕禮,來人了,就收下錢,用小楷寫下趕禮人的名字和金額。
當地人也許已經習慣看見在路邊擺靈堂,過路人都習以為常地從街上走過,得意看見一個小孩子,拿著一隻彩色氣球經過,她怯怯地看了一眼棺材,伸手去牽大人的手,邁著小碎步走了。
哭累了的得意在一張桌子邊坐下來。阿姨過來和她聊天。她一坐下來,就說:“小意,你爸爸死的時候,我能感覺得到,他放不下你。他覺得他這一生,對不起你。”
阿姨說:“人哪!死,隻是一瞬間的事情!你爸爸走得太快了!”
“你爸爸幾天前因為感到呼吸不暢送到醫院搶救的時候,庭庭還在昆明她外公家裏。搶救過來之後,他馬上就跟沒事人一樣。還給庭庭打電話開玩笑說:‘老子都差點死了,你還不回來!’
第一天輸完液,他還拿著茶杯到廣場上走起耍。第二天精神也很好,吃飯幹多大一缽缽!
第二天中午,他輸完了液,又去街上晃了一圈。下午回到醫院,他的大妹大香兒來看他,他就和她坐在病房聊天。我給他送飯去,肉片炒飯和一大碗豌豆尖湯,他吃得一幹二淨,嘴還沒擦幹淨,就交代說:‘明天早上給我整一碗米線來吃,我要吃雞絲米線,另外,’他還補充,‘再搭兩根油條!’我見他能吃,心裏高興,說:‘要得啊,隻要你吃得起,我給你整起來!’
吃完飯,他覺得很有精神,就說,明天輸完液不輸了,哪個想天天在醫院裏待著哦。我還勸他說,醫生讓你多住兩天你就多住兩天!輸液的時間,可以拿來好好睡覺,閉上眼睛多休息一下……
那天晚上,我和大香兒在醫院陪著他,和他聊天到很晚,他看時間過了12點,就催促著我們回去:‘快回去了,我好得很,你們守著我做什麼?’
我們在他的催促之下,就關了燈退出了病房。那天真的很怪,我關燈的那一瞬間,覺得那個病房,真的好黑啊!比平時都黑!平時好歹還有路燈的光線進來,那一刻,仿佛路燈都熄了。
我和大香兒回到家不到半個小時,還在洗腳,你爸爸就打電話來了。在電話裏,他氣喘不止,說話都困難了。我踩上鞋子就開跑,一邊跑一邊打電話給楊二娃和剛回到永寧的庭庭,他們正在街上吃夜宵,接到電話,也放下筷子往醫院跑。”
說到這裏,阿姨歎了口氣說:“如果你爸爸去的是一個大城市的醫院,說不定就不會死!”
阿姨繼續說:
“你爸爸快不行的時候,臉漲得通紅,氣上不來,喉嚨裏就像有什麼東西卡著,等庭庭和二娃趕到的時候,值班醫生都還沒來!我們著急啊!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幫他,隻能讓二娃拿衛生紙塞進他的嘴裏,幫他把卡在喉嚨裏的痰粘出來……
你爸爸眼睛流著眼淚,看著我們,嘴裏一直喊著庭庭的名字,他是想讓庭庭給你打電話。因為隻有庭庭有你的電話號碼。
住在同一個病房的另一個病人,一看他要死了,嚇得抱起鋪蓋就跑了。
後來,醫生慢騰騰地趕來了,你爸爸睜大眼睛,流著眼淚求他:‘醫生,救救我,我不想死……’但是醫生隻是簡單地急救了幾下,按壓心髒,沒按兩下,就累了,叫兩個護士來換著壓。等搶救的儀器推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當時,庭庭和二娃哭著求他:‘爸爸,你不要走,你要堅持住!我們今後要聽話了,你不要走啊!爸爸!’
我也哭著求他:‘楊大遠,你不要走,孩子們都還沒成家呀……’
但是,你爸爸仿佛知道時間已經到了,他再也支撐不住,喊了一聲:‘媽,我來了的哦!’就走了……
這時,醫生竟然問了一句:‘還搶不搶救?’
我當時簡直憤怒了,向他吼:‘天哪,他是個人呀,咋個不搶救?’
當醫生把白布蓋在他身上的時候,庭庭衝過去,一把把白布掀開,撲在他的身上,拚命搖他,喊他:‘爸爸!爸爸!你回來啊!’
怎麼喊,都喊不答應。
小意,我沒想通呀!人會那麼快就死了!
我們真沒想到他會死,這樣住院也不是第一次了,這次太突然了。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天要死。要早知道,就會早給你打電話,你們父女倆好歹能說上兩句。都是他落氣了,庭庭才出去撥你的手機。但是你沒接到。”
一個坐在得意和阿姨身邊一直聽她們談話的女人插嘴說:“第二天,好多人聽說了這個消息,都說,怎麼可能哦?昨天都還看著他在街上走嘛。誰都不相信他死了。”
“他硬是死了。我都不相信。”阿姨看向那個棺材說。
2010年 聽說
整個下午,吊喪的客人絡繹不絕,送來花圈,放鞭炮,趕人親。太陽偏西了,漸漸有點涼颼颼的感覺。路兩邊手機鈴聲此起彼伏,十幾個火爐和椅子被搬過去,挪過來,人們圍著一盆盆的火,喝茶的喝茶,抽煙的抽煙,打牌的打牌,嗑瓜子的嗑瓜子。
得意坐在火爐邊,和庭庭說著話。一個人跑過來對她說:“道士先生喊你過去!”
得意起身走向文體用品店門口的靈位。
靈位的旁邊,有一個破舊的小桌子,有兩個道士先生,一個穿著破舊的黃色西服。另一個穿著一件袈裟,頭戴唐僧那樣的帽子。他們敲小鑼,打鼓,搖小鈴,節奏聲聲,嘴裏念念有詞。靈位的後麵,掛著一副對聯:
佛號經聲喚回苦海迷路人
晨鍾暮鼓警醒世間名利客
得意看著“世間名利客”這幾個字。
帶她過去的人交代說:“你跟著道士先生,他怎麼做,你就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