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得意心裏想:怎麼桌上擺的是佛家的東西,先生穿著袈裟,卻要稱呼道士先生?又一想,也是,我們本就是沒有信仰的人,所以會這樣的混淆。不管了,不管是佛家師父,還是道士先生,帶著我們燃一炷香,做一個儀式,希望逝者的靈魂能得以超度,心裏總是能得到慰藉。
得意手裏接過香,聽道士先生念經,他念了一段,就鞠一個躬,得意就跟著他一次次對著靈位鞠躬,每一次抬起頭,頭上的孝帕老要往後掉,她需要不時拿手去穩一穩。
然後,道士先生又讓得意跪下,得意舉著香,跪下去。
他們在一邊念經,得意一邊在心裏念:老楊,願你脫離苦海,永駐光明……
得意開始理解了,為什麼要有“守夜”的傳統。為什麼在親人下葬的頭幾天晚上,親朋好友都要圍過來。點著電燈,吹拉彈奏,哪怕是擺著幾桌麻將給人打,熱熱鬧鬧的,讓痛失親人的人,在眾人中間,會好受一些。得意看著阿姨在忙著接受慰問,忙著給客人遞煙倒茶,有沒有夜宵?茶水夠不夠?忙起來,會比幾個孤單的人,在漫長的黑夜裏,守對著冰冷的遺體好得多……
她拉了一張凳子,在遺像下麵坐了一會兒。
那張黑白照片上的老楊,有一點兒水腫,眼神憂愁。
庭庭走過來和得意坐在一起,她也抬起頭看著照片說:“這張遺像,是他自己去照的,好像就是兩個月前才照的。”
多年不照相的他,有一天,突然說,“我出去照張相”。就出去了,然後拿回來這麼一張黑白照片。阿姨看見他遞過來,也就默默地收下。老楊盯著鏡頭的眼神很憂鬱。為了去照這張照片,他一定先去理了個發,因為發型有剛修剪過的痕跡。他的眼裏全是悲苦,得意不忍多看。她不敢去試著體會,當他坐在閃光燈下,麵對照相師傅,明白這是一張遺像,心中是什麼感受。
庭庭也頭頂孝帕,腰係麻繩,仍然是白裏透紅的皮膚,烏溜溜的眼睛。她說:“二娃去給爸爸買墳地去了。爸爸走得太突然了,所以一切都是現買現置辦,一夜之間,二娃長大了,像一個大人了。”
她又給得意重述了前天晚上的事情,她說:“姐姐呀!人死的時候,怎麼冷得那麼快呀?很快,他就冰涼得不像他了……”
這時,斜地裏跑出來一個拿著相機的人,冷不丁單膝跪在得意和庭庭的凳子前麵,雙手中舉,嘴裏喊著:“來!我給你們兩姊妹照張相!一、二、三!”
得意措手不及,和庭庭同時看向鏡頭,那邊同時,“哢嚓”一聲!
“好了!”照相的人說。
“哎呀!”庭庭懊惱地輕喊:“我怎麼笑了!”
負責在葬禮上照相的大伯把相機遞過來給她們看,果然,在屏幕裏,兩個女孩都頂一塊白麻布,得意的神情迷茫,而庭庭,是一個條件反射的笑容。
這位照相的大伯很負責,手裏拿著照相機,脖子上掛著攝像機,跑上跑下,照累了就錄,錄累了就照。跟隨大伯忙碌的身影,得意的目光停留到一個中年人身上,熱鬧的桌子旁邊,他落單獨坐,眼睛遙遙看向遺像,默默抽著煙。他有可能是他的同事,或者是朋友。人們的注意力都不斷被牌桌上的呼聲,或者突然炸起來的鞭炮,新送來的花圈所吸引,沒有人注意到他。
照相的大伯又過來了,他熱心地拉來一個人,對得意說:“這個,是你的表叔,和你爸爸從小一起長大的。你們是親戚哦!來,認識認識,擺談擺談!”
這個表叔又黑又瘦,穿一件中山裝,戴著一副至少有10年以上的眼鏡。他推推眼鏡說:“你就是小意嗎?哎呀!你好!自從你爸爸從北京回來,逢人就講你,高興得很喲!說你斯文得很,對他又好!給我都說過好幾回,今天終於見到你了!”
得意往凳子邊上挪了挪,請表叔坐下。
表叔掏出煙來點上,說:“我比你爸爸大一些,我老家的房子就在你們家老房子的後麵。算得上是鄰居了。小的時候,我經常和你爸爸一起去打豬草,說是打豬草,其實一上山就耍去了。耍到天黑了,豬草還沒有多少。你爸爸精得很,他就跑到地裏去,找些包穀稈來在背篼裏插起。然後把豬草抖鬆蓋在上麵,看上去好大一背簍!背回去之後,你奶奶說,哎呀,幺兒,你今天才乖啊!打這麼大一背簍豬草回來……第二天拿起去喂豬,才發現不夠,豬兒餓得叫啊!你奶奶氣壞了,抬起手就給他一頓打!”
坐在他們身邊聽擺龍門陣的人都笑了。
“不過,他要是認真做起事來,就認真得很!我們一起去砍柴,我就是亂砍一氣,他硬是要把柴砍成這麼長一截,”表叔用手比了比,“不大不小的,背回家去,碼在那裏整整齊齊的。看著心裏就舒服!”
得意問:“你有你們小時候的照片嗎?”
表叔歎了口氣說:“哎呀!哪裏有照片留下喲,那時候,窮得要命!在那個高山上,出門就是泥巴湯湯,連電燈都沒有,家家連門爛了都不用修,娃兒們有一件能夠把肚皮蓋住的衣服就不錯了,哪裏有錢去照相!不過,你說這個人奇不奇怪,我小時候,胖得很,你爸爸小時候精瘦,然後幾十年過去,到老了,他越長越胖,我又黑又瘦……”
天完全黑下來,前來吊唁的人越來越多,樹上掛著的燈泡一個個都亮了起來,人聲鼎沸,阿姨和庭庭都很忙,這裏招呼,那裏照顧,還有很多人過來和表叔打招呼,表叔一一對他們介紹我說:“這個,就是楊大遠的大姑娘,嚴得意!”
噢?來人先是很驚訝,然後就端詳得意,得意知道他們試圖在她臉上找老楊的樣子。她就對他們微笑,點點頭,讓他們看一看。
圍坐在身邊的人中,一個不知道是什麼親戚的人說:“你爸爸,是地區上的明星哦,笑星!是個名人呀!這個縣城裏,他出門去,沒有哪個認不得他,他演的那些相聲小品,把鄉村的風土人情演出來,他幹得‘來菜’得很啊!普通的事情,他看得到幽默的一麵。有好多他的作品,都被小孩子改編成順口溜,隨時都可以聽見街邊的娃兒們在念哦……你看今天來的這些人,有好多可能都跟你家非親非故,連你阿姨都不認識,都是自願來的。所以,你爸爸是一個受人尊重的民間藝術家,大家發自內心地喜歡他。”
聽他這麼說,得意心裏滿是遺憾:如果我能有一次機會,做一次觀眾,看一場他的演出該多好呢!
“說起來,你爸爸是個天才!”那個戴眼鏡的表叔,用感歎的語氣接著說:“我有時候想,是老天就是要賞他這口飯吃呢,還是怎麼的,他那個文藝的天賦,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你想嘛,你爺爺是區裏煮飯的火夫,結巴,說話有點大舌頭,長期離不得酒,你奶奶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扁擔那麼大個的一字都不認識的,偏偏就生出來你爸爸這麼個精靈的人,能說會道,能寫會編,能唱能跳,什麼樂器到了他手裏,無師自通。他字也寫得好,每一年回老家過春節,家家的對聯都是他寫的。他熱心得很,會根據各家的實際情況來寫,臨時發揮,寫出來家家都歡喜。”
得意很意外:“我爺爺是個結巴?”
“對!你爺爺死得早,好像在55歲的時候就死了,你爺爺沒有見過你,死的時候你爸爸都還沒有結婚。”
“爺爺是怎麼死的?”
“病死的。好像也是心髒病還是什麼,落氣的時候,你爸爸在外麵演出,都沒來得及趕回來。唉!你說這人的命呀!你爸爸今年走,也是55歲……”表叔深深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表叔一口一口吸著煙,過了好久,他抬起頭問得意:“你現在在北京做什麼工作?”
得意說:“開咖啡館,也做一些出版的事情。”
“哦!……那出版是出版哪方麵的?”
“書。”
“那你是財政局發工資,還是自己找來自己吃?”
“自己找。財政局不管的。”
“一個月找得到好多錢?”
得意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不多,就萬把塊吧……”
表叔瞪大眼睛:“萬把塊錢還不多!”他馬上扭頭對旁邊圍觀的人說,“這個姑娘一個月掙一萬多塊啊!”
“媽呀!”周圍的人齊歎了一聲。
“那麼,我們今天認識了,以後我去北京旅遊,找你們耍哈。”表叔說。
“要得!”
“我1965年去過北京,紅衛兵的時候。那時候去首都搞大串聯,毛主席第14次接待我們。”
“唔?那你看到毛主席沒有?”
“看到了,他在城樓上。我們排起隊,就在天安門廣場,那麼走過去……”表叔昂起頭,示範給她看,“毛主席就站在城樓上,拿起個帽兒就這麼搖。我們那麼看了一下,臉看不清楚……那時候林彪也在,站在他身邊搖語錄本本兒。”
“你們坐火車去的?”
“對,昭通到水城,水城到貴陽,貴陽到北京。”
“那要坐好幾天哦?”
“咋個不是!坐了好幾天,屁股都坐痛,腿也坐腫!不過那時候十幾歲,身體好,再長的時間都不覺得累。”
晚上八九點,道士先生又把得意叫去燃了幾炷香之後,她端了一張長凳子,坐到了棺材旁邊。
得意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棺材,知道老楊就在裏麵,那種生死永隔的感覺又來了。她突然不再害怕這個黑黑的木頭匣子,麵對著它,在心裏對他說:“老楊,多麼遺憾啊!你是我的父親,我對你卻一點兒不了解……他們剛才說你多麼有才,多麼有趣,我心裏的遺憾就越加深,我們這一生,隻見過兩次,兩次見完,就連再聊一次天的機會都沒有了……”
二娘走過來,坐在得意身邊,她拉起得意的手,說:“唉!哥哥死早了點。再晚一點兒,你們幾個孩子,不管大的小的,都成家了,心裏沒有什麼牽掛再走都好!”
二娘給得意講了少年時代的老楊,說他那時候最喜歡穿一件白襯衣,眉清目秀,身手矯健,上山割牛草,遇溝跳溝,遇坎翻坎。“用你們現在的話來說,叫帥得很!”
“那件他唯一的一件白襯衣後來被賊給偷去了,他難過了好久!”
二娘說:“你爸爸初中畢業之後,就在團結中學做代課老師。放了學,還要上山割牛草,打清油。
那一年,你爸爸17歲,在割牛草的時候聽說縣裏的宣傳隊在招考,考上了可以去縣城裏工作,他放下背簍就想去,但是你爺爺不準他去,把他的背簍給逮著。
那天晚上,他自己偷偷溜出家門,提著手電筒,翻過老林,從茫茫黑夜走到天亮,去縣城考試。
當時負責招考演員的人確實想招一個少數民族,本來是想要一個苗族,因為聽說苗族人唱歌唱得好。但是你爸去了,張嘴就給他們唱了一首《偉大的北京》,招考的這個人驚訝地說:‘這首歌我都還不會唱,哪個教你的?’你爸爸說:‘我聽收音機學的,聽兩遍就學會了。’招考的人覺得他這個人還是精靈,就這樣讓他考起了。雖然考起了宣傳隊,但是當時的大隊幹部思想保守,覺得他是個人才,要留在地方工作,所以不準他遷出去,就不給他蓋章。
你爸爸想了個辦法,他趁幹部不在的時候,用一根篾條捅開大隊辦公室的窗戶,翻窗進去,自己把章蓋了。
就這樣,他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離開山寨,去縣裏工作了。
但是,也是因為考上了文工隊,你爺爺去世的時候,他連最後一眼也沒見著,這成為他終身的遺憾。當時,他被派到昭通學習,聽說父親的死訊,就無論如何也要往回趕,那個時候交通不便,沒有車,他就一步一步往回走,等他翻山越嶺走到家,已是幾天以後的半夜三更,他的背簍裏,落了一背簍的雪。你奶奶剛埋完你爺爺,看著眉毛都結冰的兒子心痛得淚流滿麵:‘娃兒,你一個人,再也不要這樣走老林,萬一摔在溝裏,冷都把你冷死,山上還有野豬老熊,遇到了,吃了你,有誰知道……’
你爸爸娶你媽媽的時候,家裏窮得很,什麼彩禮都沒有。哥哥帶她回老家團結。走到屋子裏,看見多年累積的灰塵在牆上掛著,非常厚,一條條,就像柳絮一樣,窗子不擋風,門上沒有鎖……村裏的人聽說新娘子來了,都跑來看,你媽媽二話不說就開始幫忙收拾屋子,跟著大家一起上山砍柴,對待你奶奶也是一口一個‘媽’,巴巴實實的。用老家的話說,叫‘逗人想得很’!
哪曉得,結婚沒兩年就離婚了!聽說他們離婚,村裏的人都責怪哥哥,說他不曉得珍惜。
後來聽說有了你,都以為他們會複婚,我還買了雞蛋,準備背去看你們。誰知道哥哥回來說:‘文工隊裏有個姑娘,比我小10歲都喜歡我,我不複婚了!’就這樣,他們就沒複成婚,他就娶了後來這個嫂嫂。”
“後來這個嫂嫂”就是阿姨。
二娘對得意說:“那些年,在她麵前,誰都不能提起你,提你,她就要和你爸爸幹仗!我記得當時你媽媽給我寄了一張你的照片,我一直放在堂屋的相框裏。有一年,哥哥帶著嫂嫂回家來過年,嫂嫂走在後頭,哥哥就搶先進來,把照片從相框裏取出來藏起……”
二娘還說:“你阿姨年輕的時候,對你奶奶也不是很好,你爸爸是個孝子,本想把她接到縣城裏來安度晚年,哪曉得她根本見不得,埋怨你奶奶一頓飯要吃好多好多……你奶奶也是有自尊的人,寧願回到鄉下一個人生活,也不願意在縣城待著了。如果她能在縣城,條件好些,就不會死那麼早。
你奶奶啊,一輩子也是苦命!中年喪夫,到了老年又不願意去和兒子一起生活,雖然你爸爸隻要有錢就給她一些。但她總是把錢揣起來,舍不得用。有時候我們都勸她:‘媽呀!你不要把錢拿來放起,想吃點啥子,就買來吃……’她不聽。後來在去世前,就後悔,說:‘有些東西,心裏頭想吃得很啊,但就是舍不得,總是想把錢留著……等老了,吃不動了,隻能歎氣!’
你奶奶雖然長年身體不好,但還是活到了80多歲,如果不是因為我兒子出事了,可能還能活得更長!2006年,我的兒子羅曉聽人家說山上有一種什麼藥材,可以賣一塊錢一斤,就去找,突然落進了山溝,抬進醫院以後,一個星期不省人事,沒喝口水,沒說句話。你奶奶急火攻心,羅曉出事之後沒幾天,她就去世了!……你奶奶死之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香兒你不要哭,要哭你去坡上哭。’”
“那羅曉搶救過來了嗎?”
“搶救過來了。剛處理完你奶奶的喪事,他有一天突然就醒過來了。所以啊,人的命就是這麼怪,該你活的,經曆再大的災難,摔得再慘,怎麼昏迷,怎麼不省人事都會醒過來,如果該你死,像你爸爸,頭一天還跟個正常人似的,第二天,一口氣上不來,就走了。”
“羅曉現在在做什麼呢?”
“出去打工去了。在浙江的一個館子裏頭幫忙,800塊一個月。”
二娘說:
“說起來也怪,你爸爸往年從來不在乎自己的生日,今年冬月十五,他的生日,他坐車到團結來,打個電話給我和你大娘,邀我們幾姊妹一起吃個飯。吃飯的時候,他又講起你,說他終於還是去會到他的小意了,說你如何對他好,對他尊重,在北京帶他到處去耍,又給他們買飛機票,又送他們去飛機場。說起庭庭和你相處得好,他高興得很!說:‘真的都是我的骨肉呀!兩個好得很!’
他從北京回來以後,就把相機裏的照片輸到電腦裏麵,隻要我們去他家裏,就打開電腦給我們看。我看見他和你弟弟還搭著肩膀照相呢!你們父女倆還一起抽煙,我說:‘哥哥,她抽煙,你沒有責罵她嗎?’哥哥說:‘唉!我怎麼好說她!我又沒有養過她,我怎麼開得起口嘛!’
哪個曉得,冬月十五的晚上吃了飯,二十二的晚上就死了。哪個曉得!
我哥哥這個人,一輩子的心好,一輩子不整人,不害人。17歲就出門生活,50多歲就死了,他是個踏實的人,做人不虛偽,他總是念叨,這一輩子就對不起你和你媽媽,老了以後隻要說起你們,他就眼淚汪汪的。所以,希望你和你媽媽能夠原諒他!畢竟你的生命是他給你的。小意呀,你想嘛,世上的人,哪有比親人更好的?有句老話說,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其他的人,來了走,走了來,每個人都忙他自己的,有多少人能掛在你的心上?隻有親人,見了麵,才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隻有親人,才不論是窮是富,不圖互相要交換個什麼東西,就是擺個龍門陣,心裏都覺得高興!”
二娘和得意正講著話,楊二娃回來了,把阿姨和庭庭、大娘都叫了過來,說看了幾塊墓地,有好的次的,貴的便宜的,看怎麼選擇……
二娘說:“哥哥就死這一回,買好的!貴點就貴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