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10年 照片
晚上9點多,阿姨邀請得意去樓上家裏坐一坐:“來了這麼久了,還沒上家裏去坐一下!”
得意走在庭庭和二娃的後麵,從掛著老楊遺像的那個門洞穿過去,走過一條細細的過道,然後爬樓梯。樓道裏燈光昏暗,樓梯扶手落滿灰塵,拐角裏堆著煤,牆上有好多不知道怎麼被抹上去的雞屎。
還沒爬到三樓,阿姨回過頭說:“你爸爸要是知道你回來了,天哪!心頭不曉得有多高興!”
眼淚又蒙上得意的眼睛。
她走進老楊的家。
老楊的家有個大客廳,老式裝修,皮沙發,電視櫃占了整整一麵牆,窗戶前擺著鋼琴和大提琴。廚房也很大,光線黯淡,彌漫著炭火的味道和辣椒的香味,飯桌上的小盆裏還有煮了沒切的臘肉,根據顏色判斷,那一定是老楊離世前就煮好的……
一隻狗,見他們進門,就頻頻搖動尾巴跑過來,在得意腳邊打旋。
得意在沙發上坐下來,它就趴在她腳邊,身子靠著她。
得意喊它:“勞拉!”
它就高興地動一動尾巴。
阿姨驚訝地說:“這個狗兒黏你得很。它曉得是自家人嗎?還是怎麼的?”
勞拉是個地包天,身體滾圓,基本是白色,部分毛色是黃的。
阿姨說:“這是你爸爸最喜歡的狗兒,進門就拿來抱起,還經常帶起狗兒睡的!我有時候不準它跟你爸睡,就推開門進去檢查,我一進去,狗兒就跳下床,趴在椅子上假裝睡著,我一走,狗兒又跳上去挨著你爸……”
得意說:“老楊在北京的時候,給我講過這隻小狗。”
阿姨說:“你爸爸平時在家裏,一樣家務事不做,但給狗兒洗澡,他是要做的。”
二娃端了個凳子過來,坐在他們旁邊,說:“爸爸最近這幾年,老了,沒有瞌睡,經常淩晨了都還帶著狗兒在街上逛。有時候一連好幾天,狗兒都熬不起了,白天在家裏無精打采的,蜷在地上,喊它半天才理你,眼睛通紅,眨巴眨巴地望著你……但是不管有多累,隻要爸爸一喊,它就再困都要站起來陪著他……”
阿姨說:“你爸爸是夜裏1點多死的,晚上11點多的時候,都還在關心狗兒有沒有吃的,給庭庭他們打電話交代說不要忘了給狗兒買點夜宵帶回去……他死了,這個狗兒兩眼都是淚水,已經兩天不吃東西了,就站在陽台上嗚嗚低鳴。你看它的眼睛,紅的!”
阿姨講話的時候,勞拉始終望著得意,好似它也有話要說。
得意環視這個淩亂的客廳,這幾天有太多的客人來,地上全是茶漬,瓜子皮,煙頭,她的目光落在大提琴上,阿姨說:“這是你爸爸的大提琴。你爸爸這個人啊,怪得很,什麼樂器到了他的手上,他整兩下就會了,笛子、吉他、二胡、鋼琴、架子鼓,還有你們彝族的月琴,他都會!有段時間我跟他學大提琴,學不會,他說我是豬腦殼……我確實不如他!”
得意拿出一個裝錢的信封,遞給阿姨說:“阿姨,這次安葬爸爸不知道要多少錢,我要出一份,請收下。”
阿姨接過錢,眼淚從眼眶裏滾落下來:“孩子啊,我們這些年對不起你……”
年輕時候的阿姨,父親是地區師範學校的校長,由於她出身好,人也長得漂亮,很多人給她介紹對象,她都看不起。突然有一天,緣分來了,她分到了宣傳隊,見到了人人喊“楊老師”的宣傳隊長。
“我記得第一次見他,他騎著自行車從鄉上回來,穿著一件襯衣,藍褲子,正從公路邊的樹下騎過來,頭發在風中飛著,朝氣蓬勃,額頭飽滿,渾身上下都是精力!他們告訴我說,那個就是楊隊長。”
“我當時就看這個人順眼了,就覺得他有吸引力,有才華。”
阿姨說:“很多人說你爸爸媽媽離婚是因為我,這是我年輕時聽不得別人提你媽媽的原因,他們亂說,不是的!
我和你爸爸是他們離婚以後才走到一起的。當時我全家人都反對我跟你爸爸好。因為他離過婚,還比我大10歲,我父親堅決不同意!但緣分這個東西是無法說清楚的,兩個人要好,是沒有辦法的。就在我非常猶豫的時候,我媽生病住院了,他就天天去照顧我媽媽。我是那種心軟的女人,看人家對我的家人那麼好,覺得比對我自己好還感動……就這樣,他慢慢感動了我的家人,我們就結婚了。我們結婚的時候,文工隊的好多人都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很多喜歡我的男的還生我的氣!
但是呢,我畢竟比他小10歲,又不懂事,根本不知道婚姻生活有多具體!婚姻,完全不是我嫁給他的時候想的那樣!他是一個那麼愛玩的人,我們經常為了這個吵架。剛開始他還讓著我,隻有我吼他的,他打了通宵麻將回來,我就收拾他,不準他睡,我罵他,他就衝出家門,但我也不饒他,他走一步,我就跟一步,他跑到廣場上去找個台階打瞌睡,我就站在旁邊罵他!後來次數多了,他就不讓我了,兩個人經常幹仗!尤其是後來有了孩子,為了孩子不聽話,兩個人打得最多!他年輕的時候,脾氣也大,動起手來還是凶,把我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都有!我因為生氣,還離家出走過……
後來孩子大了,他也不跟我吵了。我們自然而然就不吵架了。好像所有的婚姻都是這樣,開始好得很,然後開始吵,最後懶得吵。後來這十幾年,我就直接不管他了,也不吼他了。你愛耍就去耍,管你去哪裏耍。隻要你回來吃飯——我的要求就是每天你回來吃飯,就行了!你想幹啥子都行,隻要你高興。”
阿姨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在的時候,我經常覺得,這個家,有沒有他都無所謂,因為他實在耍心太大了,是那種想去哪裏耍拔腿就走的自由人士。回家來,就是看電視——吃飯——走人。家務一樣不做的,有人跟他開玩笑說:‘楊大遠,你比月母子(坐月子的女人)還忌得好哦,一年四季沒有摸過冷水!’他在這裏看電視,我把飯做好,‘吃飯了’,你不喊三聲,他不得站起身。就是這種人。但是,他一旦真的離開了,我才體會得到不一樣,他在,我好歹還看得到他,哪怕他回來不和我說一句話。他一走,就一下把笑聲帶走了,把歡樂帶走了,我覺得這個家,一下子就空了……”
阿姨擦了擦眼淚,繼續說:“其實你爸爸並不是一個狠心的人,他對外人都好得很,從來沒有架子,沒有因為是個名人就擺譜,相反,越是農民,他跟人家的關係越好,他回老家去,看見那些窮得很的農民,可憐的,他再沒有錢,都要摸50塊錢給人家。我經常看他跟街上補鞋子的人聊得熱火朝天的,有一回,街上有個補鞋子的來家裏借錢,他就借了,到現在都沒有還的,他還是樂嗬嗬地去人家的攤子上補鞋……
但他就是對家人的關心不夠,更不用說對你了。以前家裏確實困難,真是一分錢,磨盤大。我們的工資是100多塊一個月,要養兩個孩子,請保姆,還有你奶奶有肺結核,長期吃藥,真的是困難得很哪!再加上,那些年他年輕,無所謂……後來歲數大了,才會感覺得到你的存在,才覺得揪心,覺得這些年對你虧欠,沒有對你盡責——人生哪,是要走過一些日子以後,才會領悟到一些東西的……後來這些年,他就老念叨當年對不起你媽媽,一說起就流眼淚,說想見你,念著想去北京,他老了,覺得自己身體不好了,無論如何都想去看你一眼。我也支持他去見你,了一個心願。
他從北京回來以後,逢人就講他去見你的事情,那段時間沒有別的話題。我說,楊大遠呀,這回你高興了,你的心願了了呀!他就說,就是這個娃兒不喊老子,喊我老楊……我就說他,你們從來沒有生活在一起,你從來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也沒有照顧過她,她喊不了你,也可以理解……”
阿姨看著得意說:“我相信你心裏是認他的,血緣關係,是永遠扯不脫的……要是還有時間,你肯定會喊的……無奈何,你父女倆隻有這點緣分……”
得意問阿姨:“洗手間在哪裏?”
庭庭站起身來說:“走!姐姐,我帶你去。”
穿過昏暗的廚房,洗手間就在陽台的一角。
得意走進洗手間,被一隻被拴住腳,扔在地上的公雞嚇了一跳。
啊!原來公雞在這裏。
這是明天葬禮上要用的雞,冷得聳成一團,在打瞌睡。
得意要在它的麵前上廁所,心裏又害怕又別扭。
從洗手間出來,阿姨打水給得意洗手,對她說:“小意,過去,我們互相不了解。現在見了麵,過去的,都過去了,關鍵是我們的明天如何處。你要記著,這裏就是你的家!雖然你爸爸不在了,你別把自己當客人,你想回來就回來,想吃什麼就說一聲,我給你做。”
得意點點頭。
阿姨說:“你不要哭,你爸爸要是看到你這麼傷心,他死了都不放心……”
這時,有個人氣喘籲籲跑上樓來說:“快下去,老楊單位的領導來了。”
出門的時候,路過一個壁櫥,阿姨看見上麵擺著的一個相框,就一邊走,一邊遺憾地自言自語:“這些年,就沒有好好照一張全家福,現在就隻有這一張,早曉得他要死,就好好照一張……”
得意看了一眼那個相框,那是一張很老很老的照片了。
庭庭在得意身後說:“這是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照的……”
得意心裏很酸,因為想起老楊在北京對她說的:“我那個家,沒有家的溫暖,每個人都耍自己的,好多年都是如此……”
就連一張全家福,都是十幾年前的了。
下樓的時候,樓梯不熟,光線不好,二娃主動拉起她的手。
阿姨一邊下樓,一邊對庭庭和二娃說:“今天有人讓我去給你爸爸找個算命先生算一下,看他這麼突然就走了是什麼意思……我就去找了個算命先生,把你家爸爸的生辰年月說給他聽,那個人算不準,亂說,還在說你爸爸今年春節要發大財……我心裏想,發大財?他已經死了!”
2010年 親人
在樓下,老楊單位的領導,伸出雙手,一一握住阿姨、二娃、庭庭、得意的手,說,節哀!節哀!
有人跟他介紹得意說:“這個就是楊大遠的大姑娘。”
局長又跟得意握了一次手,說:“你爸爸,是一個優秀的民間藝術家啊!為永寧的文化事業做出了傑出的貢獻!他的離世,是我們文藝界的一大損失!……他是省上評的著名演員,他拿出來的東西,觀眾是非常滿意的。在永寧,隻要他有新節目出來,縣委書記會親自交代廣電局,要滾動播出一周的時間……”
得意對領導點點頭,心裏想起老楊給她講的,他們縣裏搞演出,花幾十萬請一個歌星來唱歌,給他報銷一雙雨靴錢卻要推托很久的那件事。
領導走了以後,得意很想抽支煙,就悄悄走出熱鬧的區域,走到一棵樹背後,抽出一根煙來點上。
她抬起頭,天上有很多星星。
過去,很多人在各種文藝作品裏寫,一個人死了,天上就多了一顆星星,得意從不相信。但現在,她想,如果這是真的,那有多好,我至少還能看見你,老楊。同時,得意又覺得心酸,如果這個說法是真的,那麼,天上掛滿的,全都是牽掛——多少年來,可能隻有太少太少的人,是無牽無掛地走的吧……
得意的煙還沒抽兩口,就發現嫦琪找她來了。
嫦琪手裏拿了一件衣服,過來遞給得意說:“你今天要守通宵,把這個加起!到了半夜冷得很!”
得意問:“你們吃飯沒有?”
“吃了。”
“滔滔他們呢?”
嫦琪指著那邊說:“都在,在那裏烤火。”
得意把煙頭踩滅在地上,說:“走嘛!”
嫦琪一家人圍著一個火爐,同坐在一起的,還有嫦琪的兩個熟人,他們在感歎說,都認不出嫦琪了。
嫦琪說:“是啊!幾十年不見了,都老了!”
一個熟人回憶說:“你年輕的時候,真是漂亮得很!”
嫦琪說:“唉!現在完全是老太婆了……”
另一個熟人說:“哪裏哪裏!現在看起還是年輕!”
嫦琪說:“年不年輕,我自己還不曉得嗎?我會照鏡子嘚嘛!”
得意低著頭烤火,眼睛看著嫦琪的手。嫦琪的手,又幹,又瘦。
阿姨走了過來,坐在了嫦琪身邊。
她拉起嫦琪的手,說:“大姐,我年輕的時候不懂事,那些年你打電話來告訴楊大遠小意的事,我還罵過你,我現在曉得錯了,你原諒我!”
嫦琪對阿姨說:“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你要保重身體,兩個孩子都還沒成家,還需要你把這個家撐起!”
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年女人給她們夾來了一個正燃得紅火的煤球,順便加入了他們,她一坐下來就幹脆利落地說:“小意,我是你姑婆!”
得意喊姑婆!但心想:她看上去歲數不大啊?
一個熟人解釋說,她比你爸爸年輕十幾歲,但是論輩分,你爸爸都要喊她娘娘的!
姑婆深深歎了一口氣,用方言發自肺腑地說:“楊大遠啊,死狠球了!”
姑婆說:“他死的頭一天,莫名其妙地給我打個電話來,我正忙著煮飯,就把電話這樣夾起接,”姑婆抬起一隻胳膊,靠近耳朵示範給他們看,“我說,咋個?你吃飯沒有?沒吃飯來我家吃。他說吃了,我說你打電話來幹啥子?他突然就氣球得地說,你這個四娘才笑人得很,沒得事就不準打電話了嗎?他說他剛輸完液,正在街上轉。然後我還交代他:‘你不要去跟人家打牌了,你眼睛不好,特別是鬥地主,有時候人家帶了夾張你都看不出來……’就是和他講了話的那個晚上,4點多,有個親戚打個電話給我,說楊大遠死球了!我馬上就罵他:‘我說你顛了!啷個拿這個開玩笑!’但是我聽他在電話裏在哭……才曉得是真的……”
姑婆說:“你爸爸頭一回住院的時候,我去醫院看他。他還給我講去北京的事情,他說:‘去了北京,天天刷牙,把牙齒都給老子刷脫了!’他說,‘在北京,你對他好,還說你不光對他好,而且對庭庭都好得很!還給你阿姨買了鞋子。’他感歎得很哪!說:‘媽比呀,要是小意小的時候,她大方一點兒,把小意接過來一起帶大,現在就沒有這個遺憾……’
你爸爸說,他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有一年,你要讀書,寫信給他要過一次錢,他沒有給你。他說他這一輩子,都遺憾得很!
他本來想,欠你的,要用他的後半生來還你,哪曉得,突然失去機會了。他一直盼著你回來過年,但你說今年不回來了!要是你要回來,他心頭高興了,有個高興的盼頭,說不定都不得死!
你爸爸,他是個樂觀派,人最隨和,他看得開,萬事來了他都覺得:來了就來了,日子還不是要這麼過下去,那就過啊!他既有彝族的豪爽性格,又很心細。在這個縣城裏,家家有點啥子事,都喜歡喊他去,家家都喜歡他去做客,他人幽默得很,說點話來,扯得大家合不攏嘴。他講玩笑話的時候,說得別人笑得翻叉叉的,他自己還不笑。
每一年縣城搞春節聯歡晚會,他寫了小品劇本,就拿來給我看,我讀了,說,太土了啊楊大遠,‘兩塊老臘肉’,太土得透氣啊!他說,這是縣城,老百姓就喜歡看這種,就是要土。
有一年的三八婦女節,搞文藝比賽,我們學校的節目是跳健美操。他看到我就說:‘雄起哈!四娘,你們學校整起,我給你們打高分!’他是評委唻嘛!哪曉得,最後隻幹了個倒數第三!因為跳得太撇(差)了!我們都是些老婆婆去跳,跳又跳不來……後來我在街上遇到他,我說:‘楊大遠,你不是說給我打高分的嗎?啷個得個倒數第三?’他委屈得很:‘四娘,一個人都整得上去嗎?我啷個曉得這個要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我給你打的分遭丟了,沒幫到你……’”
姑婆問得意:“你爸爸給你講過沒有?你的家鄉在哪裏?”
得意點點頭說:“曉得,就是永寧團結。”
姑婆說:“對的,不過準確地說,是團結鄉的丁家坪,你記著哦,雖然你爺爺、奶奶和你爸爸都走了,丁家坪的房子也隻剩個老屋基在那裏了,但你的故鄉還是要記得的。”
“嗯。”
“你見過丁家坪的親戚們了嗎?”
“沒有……”
“走!我帶你去和他們見一下,他們都來了的,在那邊坐起的那一幫就是。”
循環播放哀樂的音箱突然撲撲響了兩聲,有人在敲話筒,然後音樂停止,一位大伯披著外套,站在路邊,拿著話筒“喂”了兩聲以後,說:“各位親朋好友,通知一個事情,明天早晨,明天早晨發喪的時間是8點半,噢!不對,是7點半,7點半!就在這裏開追悼會。追悼會完了,就送上山……各位親朋好友,你們私人有車子的,請你們把車子開起來,有摩托的騎摩托,車子摩托都沒有的,來這裏坐班車……”
姑婆把得意帶到馬路對麵的一群坐著烤火的人中間,對他們說:“我給你們介紹個人,楊大遠家的老大!”
“兒咯!長得跟楊二娃像得很嘚嘛!”有人說。
“就是!那個嘴皮,薄飛了,就是像她家爹!”
“來來來,坐起烤火!”
眾人挪了個位置給得意。
姑婆一一介紹說:“這個,是你大伯伯,這個你喊表叔,那個你也喊表叔,這個你喊娘娘,那個你要喊姑婆,這個是你幺爸,你幺爸可能比你還年輕哦,你哪一年的?81年?就是!你幺爸是85年的!他是你姑婆40多歲才生的,就是個獨根根兒!這個幺妹是你的同輩,要喊你姐姐了,人比你小,但是人家娃兒都3歲了……我們都是丁家坪的。現在丁家坪隻剩下一些老人了,好多大人小孩都搬家到縣城了,打工的打工,工作的工作,做生意的做生意,我們彝族是團結得很的,過年過節都在一起殺豬宰羊地聚會,有錢的多湊點,沒錢的少湊點。家家有啥子大事小事,每個人都要來幫忙……以前的聚會,隻要有你家爸爸在,氣氛好得很!一幫朋友坐在一起吹牛,別人都不愛發言的,都愛聽他說。”這一會兒,姑婆看著棺材說,“你爸爸要是能活轉來,跟我們坐在這裏吹牛就好了。保證講點笑話來笑死你啊!沒得他,氣氛就沒那麼濃了……
你爸爸是隨和得很的,大年三十的時候,跑到別家打牌,打到下午,別人開始吃團年飯了,喊他一起吃,他就說:‘要得,幹嗎!’就跟著人家吃了的。你阿姨打電話給他,他就說:‘你們吃吧,我已經在別個家吃了。’”
一位大伯,咕嘟咕嘟吸著水煙,他抬起頭,吐出一口煙,問得意:“你曉不曉得自己是彝族?”
得意說:“曉得,我媽給我報戶口的時候就報的是彝族。”
“那你彝話懂不懂?”
得意說:“一點點。”
“你以後有空還是要學一下,畢竟是自己的語言……”
得意問:“雲南的彝語和四川的差不多嗎?”
“都是一樣的,祝酒歌都是一樣的,‘蘇牧底委’你會唱嗎?”
“會。”
“那還不錯,今天這種場合不適合唱祝酒歌,等下回你來,我們喝個酒,唱個歌……對了,那你曉得自己的彝族姓嗎?”
得意說:“不知道啊!這些年,我一直想知道。”
“你是史浦家的,彝族姓:史浦。”
“史浦,記住了。”
“唉!也難怪,你一生下來就沒有和我們這些家族在一起生活,小孩子一生下來,哪知道哪個是親人,哪個不是親人,都是跟在一起生活的人親……對我們這些親人,估計你看起來都是外人!你對你爸爸恐怕也是不了解哦!我給你講嘛,你爸爸,是個聰明得很的人,從小就名堂多,又好學,很小的時候就自己去找竹子來削笛子,去找人請教,哪個是‘哆’,哪個是‘■’、‘咪’……他藝術細胞是多得很的!10歲的時候,拿起石灰蹦蹦跳跳,就在別人家的土牆上隨處亂畫,他最喜歡畫馬兒,畫得好得很,尾巴翹起,腳兒還在奔跑……所以那時候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楊馬兒……
你爸爸這輩子,最喜歡的事情除了文藝,還有兩樣,一樣是抽煙,一樣是打牌。抽煙,一天三包,厲害得很!然後就是打牌,他這一輩子,對這個也是愛得很!楊二娃剛學會走路,他就把他拉起去打牌!畢竟這個縣城,沒有幾樣娛樂的東西,沒有書店,沒有戲院,他又不會用電腦打字,所以就在牌桌子上的時間多。他這一輩子,贏也贏過,輸也輸過,到了晚年,眼睛不好了,經常被人家詐和,炸金花的時候,別人在牌上畫了記號,他也看不到,後來才慢慢打得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