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一切還來得及10(2 / 3)

“他牌技如何?”得意問。

這個我曉得!一位年輕的表叔舉手,用方言說:“總結起來就是幾個字:牌桌子下看,是諸葛亮,牌桌子上坐起,豬一樣!”

有一位親戚說:“還有,你爸爸是個孝子。對老人孝順得很,從做子女的角度來說,像他那樣做得這樣好,做得到的,不多,我也做不到!回到丁家坪,喊那聲‘媽’,喊得硬是巴巴實實的。不像有些丁家坪出去到大城市轉了一圈又回去的人,連媽都不會喊一句了。他住在縣城裏,年年都會找班車帶些麵條、糖回去給你奶奶。而且,但凡接到電話,說你奶奶病了,哪怕是半夜三更,他就是騎摩托車,都要趕回去的。那些年,路太爛,要騎三個小時呀,不管你奶奶是大病小病,沒有哪一回是不回去的。

你奶奶在世的時候,他從來不在縣城過年。每一年都要陪你奶奶過的。有時候,你阿姨不願意回去,她就自己在縣城裏過。你奶奶呢,是那種鄉裏的老人,那種善巴巴的好人。唉!該是老話說得對,好像真的是好人命不長啊……”

一位家族的長者問得意:“你認不認你這個爸爸?認不認我們這些親戚嘛?”

得意說:“認!”

“這就對了!不管咋個說,哪怕他一分錢沒有給你,沒有你爸爸,就沒有你!這個你必須要認可!他心裏是想你的,這個我們都曉得,你是他的親骨肉,不管咋個說,血脈相連,是扯不脫的!

早些年,你阿姨對他是有點凶,思想狹隘,聽不得你和你媽媽的存在,以前你爸爸是敢都不敢說有你,更不要說拿錢來給你讀書!你阿姨多年控製著他的工資的,每個月隻給他300塊,這些我們都是知道的……你阿姨確實凶,這些年把錢都存起來,前幾年背著他弄了個門市,他都不曉得……後來,你爸爸身體不好了,談起你,她才慢慢接受了,還同意他帶著庭庭去找你。曉得他知道要死了嗎還是咋個?他就是要在死之前把這些關係都協調好了,讓你們姊妹相認。唉!人都是要死的,隻是他走得太突然了,想不到。”

大人們在聊天的時候,一個屁股上係一塊棉毯子的小孩子跌跌撞撞地出現了,走過來,沒站穩,一把抱住得意的腿。

得意旁邊的一個年輕女孩子大喊一聲:“幺兒!”就笑嘻嘻地把這娃娃提起來抱在了懷裏。她就是這個娃娃的媽媽。一個老人對年輕女孩子說:“你家這個娃兒啊,反得很!昨天在我家耍,把我孫兒的作業本撕了,我孫孫哭得呀……”女孩子抱著孩子,樂嗬嗬地說:“這個孩子就是跳得很啊!話還不會說,手腳一刻都不停,隻有看電視裏演《喜羊羊與灰太狼》的時候,就站住不動了,眼睛盯著看……”

家族長者繼續問得意:“你現在有小的沒得了?”

得意搖頭:“我還沒結婚。”

“還是該考慮得了哦,你現在歲數也不小了……以後要結婚了,帶個信來,通知我們一聲,我們還是派個代表去參加。你爸爸對故鄉的感情深得很的,希望你今後有時間還是常回來看看,我們這裏還是很好耍的,風景好得很,樹林長得深,鬆樹很大一抱,黃瓜和蘿卜都長得又大又新鮮……親人,還是要多走動著。親人的概念,就是讓你從小,到老,都不孤獨,身邊,總是有和你有血脈關係的人。你是我們丁家坪的,盡管你遠遠的在北京,以後有啥子事情,一喊我們還是會到。你不要爸爸一死了,你就不和我們聯係了。以後你也會老,也會感到孤獨的。”

2010年 靈歌

夜裏12點,漸漸走了一些人。道士先生也去休息了。

一群無聊的男男女女,把道士先生的各種小鼓小鑼拿過來,圍在一起,敲著玩耍,小孩子也都圍過去,擠在大人的腿中間看。

阿姨對得意說:“你要是困了,就上去睡一會兒吧。”

另一個大伯對此持不同意見:“孩子們,不要睡啊,這是你們最後一天晚上陪你的爸爸了!”

得意也不想去睡。她讓嫦琪和弟弟妹妹都回去休息了,自己在火爐邊坐一會兒,或者到一旁去抽支煙。

黑夜越深,樹上掛著的那幾盞電燈就顯得越亮。

得意的視線落在那一排花圈旁邊,放著一個紙紮的大仙鶴和一個像轎子一樣的東西。奇怪,還有人送來了一個紙紮的轎子?

有4個人抬著兩大口鍋從身邊走過。他們來到一盞燈下,開始分發夜宵。鍋蓋一掀開,白白的熱氣蒸騰起來。人們紛紛圍過去,拿一次性的塑料碗去盛散發著甜香的湯圓糖水,滾燙的紅糖水,可以讓人暖和一些。庭庭招呼得意去吃,得意不想吃。

得意又看見了那個獨自坐在一邊的中年人,他此刻和得意站在一棵樹下抽煙。他開口對得意自我介紹:“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也是他的學生。我姓劉。”

得意點頭:“劉叔叔。”

劉叔叔對得意說:“你爸爸走之前,對我說了一句話,就是那天上午,我在圖書館門口遇見他,他當時對我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這個人啊,就是幹幹淨淨地來,幹幹淨淨地走……’我當時還搞不懂他為什麼說這個話,現在才知道,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難道他知道自己要死嗎?”

劉叔叔說:“你爸爸啊,這些年其實很孤獨,我經常看見他夜裏一兩點了都還在馬路邊走,”劉叔叔指著這條街說,“就這條街,他不知一個人在深夜走了多少個來回,有時候人家問他為什麼這麼晚還不睡覺,他說,睡不著,就想一個人散散步。”

得意拿出一支煙遞給劉叔叔,又拿出一支自己點上,她抽著煙,看著這條漸漸安靜下來的街,想象老楊矮胖灰暗的身影,在這些路燈下挨過的一個個夜晚。

老楊,夜夜徘徊,你在想什麼?

劉叔叔說:“我跟你爸爸認識,是在1980年10月20日。那天,我和一幫年輕人到縣文工隊報到,很緊張,他一進來就跟我們開玩笑,我們一下子就放鬆了。

我們都喊他楊老師,但是他不會當領導,開個會,逗起大家笑,完全沒有威信。大家都覺得好耍。我們認識幾十年了,他對我來說,不但是非常敬業的老師,還是一位隨和的兄長。我們愛在一起打籃球,打一場下來,背心都要濕透,吃飯要吃幾大碗!你爸爸年輕的時候,英俊瀟灑,口才極好,去地區演出,各個縣的姑娘,都喜歡他得很呀!主動買起電影票請他看電影。

有一次,去墨翰鄉大山包演出,你爸爸聽說台下有一位94歲高齡的老人因為那個村子高寒偏遠、交通不便,一生從沒有看過電影、戲劇,演出前,他就告誡我們:一定要好好為這個老人演出,並且在開演前,他特意向老人致意。我一生都難忘那一場演出,所有演員都演得特別帶勁。

還記得有一次,在魯溪村演出,演到中途,突然煤油汽燈壞了,演出繼續不下去了,但是台下的老鄉硬是不願離開。你爸爸就對在場的觀眾說:‘如果大家喜歡看,請有手電筒的老鄉支持一下!’於是,那些從二三十裏地趕來看演出的人用手電光作照明燈,他帶著我們繼續完成了那次演出。

你爸爸這人,尊重藝術,尊敬藝術家,完全是發自內心的。這些年,外地不時有一些民間藝人來到我們這裏演出,不論是擺地攤演出的也好,在茶館說評書的也好,你爸爸都會虛心去向他們請教,甚至在賣跌打藥的地攤邊,他也會耐心聽人家叫賣。有一次,街上來了一個四川的民間盲藝人,在街上表演評書、金錢板,你爸爸非常誠心地將這位姓錢的老藝人請到家中,幾天留吃留住,請這位老藝人教了他好多段金錢板和評書段子。當時你爸工資很低,款待老藝人的錢你阿姨不肯給他,都是他四處借的。

你爸爸會的東西多得很哦!諧劇、相聲、雲南花燈、快板、金錢板、評書、四川方言詩朗誦,都會!以至於在他演出結束後的一段時間裏,大家都不會叫他的真名,都喜歡喊他‘王三毛’、‘王酒罐’、‘爛滾龍’、‘耙耳朵’……”

“他說過的那些相聲,小品,有保留下來的嗎?”得意問。

“沒有,那些年,條件太差了,沒有辦法保留下來。”劉叔叔遺憾地搖頭。

淩晨兩點,又走了一些人,隻有打麻將的人,搓得仍舊熱鬧。

姑婆和一群不知困倦的小孩子坐在了一起,圍著一爐火,唱一種腔調很長的歌給他們聽。有人告訴得意,她唱的是靈歌。

得意太困了,她硬撐著。後來撐不住了,頭重重的,眼皮打架,她就趴在桌子上眯一會兒。

但是,眼睛一閉,又睡不著了。

她繼續閉著眼睛,那樣醒著,聽靈歌在耳朵裏打轉。

這首彝族靈歌,唱的內容是:

你走了,我們都很難過,失去你。可是,我們所有的一切,都會失去,包括我們自己。

人這一生,可不就是不斷失去,再失去的路程嗎?

人活的時間越長,走得越長,經曆的失去就越多。

我已經經曆得夠多了,所以已經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所以,我不會痛苦,也不會悲傷,反倒是輕鬆和平和,唱歌給你聽。

2010年 爸爸

淩晨4點,趴著的得意再一次從桌上抬起頭,身邊的人,都歪七扭八地倒在凳子上,唱靈歌的人也都散了……她覺得很冷,炭火已經燒到了盡頭,又需要再加了。

她發現棺材旁邊有一條空凳子。就過去,坐在棺材旁邊。

他在裏麵,她想。

她點燃一支煙,放在地上。

老楊,為什麼會這樣?

你在我小時候來看我,然後這麼多年,又對我置之不理。然後你又來看我,讓我剛體會到一絲父愛的時候,就再也見不到了!

早知這樣,你還不如完全將我丟棄,不要讓我知道什麼叫生父。

見到你以後,我知道了,我的來處,我的自私,我的心狠和敏感,多疑和懶惰,糊塗膽小,一意孤行,原來都是從你那裏來的。

我多想再多認識你一些。

但我再也無法和你對話。

你在裏麵。

回家睡覺的人們又回來了,睡眼惺忪,開始準備發喪的事情。麻將桌上的人們也下來了。一個姑娘用手揉揉眼睛,懊喪地對庭庭說:“這個夜守得我哦,輸了4000!”

大娘和二娘來喊得意,還喊上了庭庭和二娃,說:“天亮了,要過來哭一下。”

這是當地哭喪的風俗。

她們一字排開,跪下,一瞬間,悲聲大作。兩位娘娘開始撫地痛哭。庭庭和二娃也開始哭喊。

得意一下子哭不出來。

她抬頭看了看老楊的遺像,看他眼睛裏全部的孤寂悲涼,鼻子一酸,眼淚也來了。

“爸爸,爸爸!”庭庭和二娃一邊哭,一邊喊。

“哥哥!哥哥啊!”大娘和二娘一邊哭,一邊喊。

得意跪地,低著頭無聲地哭……

天還沒亮,追悼會就要開始,小街又熱鬧了,就在一眨眼的工夫,空蕩蕩的街上,站滿了稠密密的人,堵住了整個街道。

一位大伯拿著小喇叭,在指揮:“把棺材抬到這裏來!那邊的人,把靈房和仙鶴拿到這邊來。”

得意這才看到,那個她昨夜以為是轎子的東西,原來是一個紙紮的房子。

她定睛一看,紙紮的房子做得還很精致的,複式結構,四室兩廳,裏麵居然還有家具,電視機,還有傭人。

在另一個世界,還用得著這些東西嗎?世間人的福祿,對於他們來說,又是什麼呢?難道,在天堂還需要買房子嗎?得意想。音箱架好了,那位大伯拿起話筒,拍了兩下,又撲撲吹了兩下,說:“大家安靜一下,追悼會現在開始。”

人們都站在街上,親屬們站在第一排。

首先,請某某領導講話。

領導拿著一張紙走到眾人麵前。

“各位領導,各位來賓,朋友們。今天我們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為楊大遠同誌送行,楊大遠同誌,於1972年12月,在永寧縣文藝工作隊參加工作,2001年5月,他被留轉安置到溪洛渡鎮中心校,從事音樂教學,直到辭世。參加工作30餘年,他為繁榮發展永寧文藝文化教育奉獻了畢生精力。為繁榮永寧舞台藝術,做出了傑出的貢獻。在楊大遠同誌短暫的一生當中,有33年是在文藝舞台上度過的,由於他對舞台藝術的癡迷,他很快成為永寧舞台表演藝術的佼佼者,當隊長,他認真負責,從事表演、導演,他爐火純青。他導演並表演的小品在昭通地區廣受讚譽,他創作的《老鼠告貓》等小品在縣內可說是家喻戶曉,他多次榮獲昭通市政府戲劇表演獎,他創作的獨幕話劇《葡萄架下》參加昭通市新農村文藝調演榮獲銀獎,調到小學教音樂後,他用動聽的歌喉,和幽默的教學,贏得學生的喜歡,楊大遠同誌,是永寧不可多得的藝術表演人才,他的去世,無疑是文藝界的一大損失,然而,生命無常,正當他準備執導2010年元宵晚會的小品節目時,他卻與我們永別了……大遠同誌生前是一位天生的樂天派,為了緬懷他幽默,執著,積極向上的人生,在此,以一首小詩相贈大遠在天之靈:

你用喜劇點燃朝霞,

你用笑聲呼喚黎明,

你用幽默滋潤心田,

你用玩笑挖苦不仁。

被死神抓了你,你還在幽默,開了玩笑,才閉上眼睛。

除了幽默,你一無所有。

你淡泊一生,樂了一生。

你是人生的一道風景,

你是藝壇的一尊樂神。

但願你,仰天長笑天國去,

用笑聲焐熱陰間的冷清。

大遠同誌,安息吧!

領導的話音剛落,得意身後有兩個人居然響亮地拍起了巴掌。周圍的人都麵露驚訝,紛紛扭頭去看是誰幹的。

那兩個人,可能常年聽領導發言,領導話音一落,手就忍不住要拍起來。他們沒拍兩下,發覺不對勁,手勁逐漸減小,然後不拍了。

領導說的這個人,是你嗎?老楊?得意想。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也想學寫劇本呢!如果我們還有時間,我們一定有很多可以聊的,一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可以交流,我一定可以向你請教學習到很多東西。遺憾啊!老楊。

遺憾填滿了得意的心胸,流再多的淚,也不能衝淡它……

“下麵,請大遠同誌生前好友講話。”

劉叔叔上去了,講了漫漫歲月,點滴相處,幾度哽咽。

下麵請楊大遠同誌家屬代表講話。

庭庭和二娃突然同時推得意。

得意有點吃驚:“你們沒有事先準備誰講的嗎?你們去!”

“姐姐去,姐姐去。”

得意小聲說:“我沒有準備……”

得意覺得,此時,作為家屬代表,她似乎不太夠格。昨天,她才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家庭的另兩個成員呢!怎麼就要她作為代表去講話?

可是,阿姨隻顧站著抹淚,庭庭和二娃又一再推得意,大伯的話筒已經遞了過來。得意隻好從大伯手裏接過話筒,匆匆忙忙上去。

得意站在棺材麵前,拿著話筒。

張嘴,無法發出聲音。

她把眼淚吞咽下去,再次嚐試開口說話,又一次失敗。

很長時間以後,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聲音細細的,就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我,是去年才跟你真正認識的,老楊。我們雖然是父女,但是認識得太晚了!我已經28歲,你已經老了。我和你見麵,然後說再見,整個時間,才4天。至今為止,我沒有喊你一聲爸爸。我知道,你很希望我喊你,可是我沒有,因為我覺得,今後我們有的是時間……昨天,我回來,在這裏聽各位親朋好友給我講了,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你善良,又有趣!可是,我隻能聽說了!我再也沒有時間沒有機會來更多地了解你,跟你做父女,做朋友,安慰你,孝順你,並且讓你知道,我不恨你。不知道,此刻,你在哪裏?你在這裏嗎?你能不能知道大家都來為你送行,聽不聽得到我說的話,能不能聽到我喊你:爸爸!”

得意對著棺材,喊了一聲。

她抱著話筒,泣不成聲。

下麵站著的人,紛紛拭淚。

這樣的發言,顯然不是標準的家屬代表發言,那位主持的大伯似乎不是很滿意,他走到得意身邊來說:“要得了,要得了……”然後從得意手裏拿走了話筒。

追悼會結束以後,眾人合力將棺材抬上一輛中型卡車。得意和庭庭、二娃,坐在車的前座。

車上,有一個大喇叭,放著哀樂。二娃抱著老楊的靈位。

一輛小皮卡,開在靈車的前麵,有幾個人蹲在車廂裏放著鞭炮。

幾十輛小車,打著雙閃,載著親朋好友在後麵跟著。

天微微發亮,這個車隊,一路放著鞭炮,沿著蜿蜒的山路,緩緩盤旋上山。

這是得意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坐在循環播放的哀樂聲中,在此之前,不論是小時候去烈士陵園掃墓,或是經過他人的靈堂,甚至在新聞聯播的畫麵裏聽見,她都非常害怕聽到,那個陌生又熟悉的旋律,會像一張網,瞬間灰蒙蒙地罩在她的心上。但是現在,她第一次覺得它不可怕,反倒切合心境,它的每一個重音,都敲擊著哀痛者的心情。

在一個叫獅子口的地方,車隊在公路的一個拐彎處停下。

清冷的早晨,這裏的空氣要比縣城低好幾度,送葬的人們,都揣著手,裹緊大衣下車來。

得意跳下車,呼吸著冰涼的空氣,舉目遠眺。

老楊將安葬在這個公路邊的土坡上,那裏樹木蔥鬱,野草叢生,往近處看,是菜田和蜿蜒的公路,往遠處看,是遠山和流雲。老楊活著時,一定不知道自己將長眠於此。腳下這條公路,是縣城唯一通往外地的道路,他這一生,從青年,到老年,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不計其數,這一次,他將在路邊,做千古的停留。

有人在議論:

“這個地方不錯,視線寬闊,離公路不遠,以後上墳也方便。”

“這個墓地多少錢一平方米?”

“好像是兩千多……”

“兒咯,好貴哦,死都死不起了。”

“咋個不是,貴是貴,埋在這裏的人還是越來越多,你看那邊嘛,那才是正兒八經的我縣‘新農村建設’哦!”

得意順著講話人的手指看過去,看到這座山上,白花花的,都是墓地。

幾個人喊了一聲“起”,抬起棺材上山。

到了坡上,有更多的人上來幫忙,小心地將棺材送到坎下。

沒幫上忙的男人們就站在坎上觀看。

女人都在幫著親屬們撕開紙錢。靈位放在地上,打著一把黑傘。

主持的大伯站在一個大石頭上,拿著喇叭,提醒大家:“火炮不要放完了,要留幾餅最後放!”

說完這個話,他放下喇叭,和身邊的一個大嬸聊天說:“以後火化場修起了,我們死的時候就拿來燒了,燒了拿來撒莊稼。”

胖大嬸說:“撒水裏不是更好!”

大伯提高音量說:“那樣要汙染水嘚嘛,幺妹!”

眾人把棺材抬起來,放進了墓裏。

人們在旁邊燒紙錢,燒靈房,和一些楊大遠的衣物。

有人跑過來拿了一枝草,別在得意頭頂的孝帕上。

得意不知道這個時候該做些什麼,反正別人叫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

在道士先生的指揮下,她和庭庭、二娃,跪在地上,成一排,手反倒背後,牽著自己的衣角。

道士先生在他們身後,拿一個簸箕,嘴裏念念有詞,往牽起的衣服上撒米。

得意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隻是覺得跪在泥地上,手反在後麵,必須弓著腰,非常吃力。

這時候,有個熟悉的聲音又響起了,他出現在他們前麵說:“二娃,你們把腦殼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