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也已經睡下。她拿著幹毛巾擦了一會兒頭發,就聽見隔壁傳來一陣異常響動,走過去一看,原來是玻璃水杯掉在地板上摔碎了,而始作俑者正半靠在床頭,既沒有能力彎腰,也似乎根本沒有打算彎下腰去收拾殘局。
看到她走近,他也隻是淡淡地說了句:“麻煩你了。” 手中的書本隨著話音落下又翻過一頁。
幾乎是從她今天傍晚進門開始,他便始終是這副不冷不熱的腔調。其實,從很早之前她就發現,這個人總有一種特殊的本領,當他不想和你親近的時候,隻需要用最簡單的表情和語氣,就能將彼此隔出千山萬水的距離。
幾十個小時之前,他還捏著她的下巴,無視她的掙紮和反抗,似乎不顧一切地強迫她做出最親密的舉動。
然而此刻,卻又像在對待一個陌生人。
不過,她已經習慣了。
當習慣的時間過長,就會演變成麻木。她現在就在盼望著這一天的早日到來,盼望著自己終有一天會不再介意他的任何表情和話語。
她拿了塊吸水抹布來,半蹲在地上微低著頭,麵色平淡地回敬:“不麻煩,這本來就是我的義務。”
床上的人半晌都沒接話,隻有書頁翻動的細微聲響。直到她收拾幹淨地板,才聽見他微微低沉的嗓音:“明天一起吃晚飯,我讓人去醫院接你。”
她直起身來,見他盯著書本似乎看得專注,很快便想了個拒絕的借口:“我明天未必能準時下班。”
“那就請假。”他說得很果斷,似乎這並不是建議,而是一個決定。說完,眼睛終於不緊不慢地抬起來,目光落在她臉上,“你就當是再盡一次義務好了。”
那雙眼睛太過深黑,仿佛無底的潭,幽幽地望不到盡頭,此刻卻露出一抹顯而易見的嘲諷情緒。
“好吧。”她怔了怔,與他靜靜地對視兩秒,才忽然笑著答應下來,隻是這份笑意太淺,並沒有到達眼底。
客房的床很軟,並不適合腰傷傷患睡覺。她本來還猶豫著要不要將他扶回主臥裏睡,不過既然已經連著盡了兩項義務,她就不打算再給自己增添負擔了。
掉頭離開之前她甚至平心靜氣地對他說了句“晚安”。
第二天醒來,連日的雨水終於停了,窗外竟是一片金燦燦的陽光,耀目得刺眼。
她開車出門,才走出十來米遠就與另一輛車交彙而過,陳南坐在車裏,旁邊是沈家的家庭醫生,是來給沈池做痛點封閉的。
一整個上午,當醫生在沈家忙活的時候,承影正哄著一位小朋友躺到床上檢查身體。
“來,乖乖躺好,一會兒阿姨給你糖果吃。”
“痛……”六歲半的小男孩苦著一張臉,從進門開始就不停地喊著背疼。
迅速做完常規檢查之後,承影建議家長先帶孩子去拍片。
男孩的母親看上去有些慌亂,眼睛紅紅的,抱起兒子一個勁兒地說:“他昨天一直說背痛,我還以為他是不想去上鋼琴課找的借口,還把他罵了一頓。醫生,你檢查出來到底有什麼問題啊?為什麼他會痛得整晚不睡覺?”
小男孩趴在母親肩頭,一張蒼白的小臉無精打采。承影開完單子交給那位母親,溫言安慰:“你先別著急,先去拍個片子看看再說。”又在他們離開前輕輕捏了捏小男孩的手,塞給他一根棒棒糖,笑說:“你真是個堅強的小男子漢,這是阿姨獎勵給你的。”
可是片子出來了,結果卻並不理想,甚至讓承影大吃一驚。
六歲男童的脊柱邊有個十分明顯的陰影。
那位母親已經哭得淚如雨下,惹得小男孩一個勁兒地拉著媽媽的衣領,呆呆的,似乎被嚇到反而忘了喊疼。
看著那張不知所措的小臉,承影心中微微發緊,很快就安排他們去做進一步的檢查和掃描。
一大早就遇上這種事,病患又還那樣小,難免讓她的心情受到些許波動。直到傍晚離開醫院時,她還記掛著那個小男孩的檢查結果。
當年她還在醫大念書,她的導師是國內神經外科赫赫有名的權威,在一次公開教學中,導師說:“醫生要有一顆慈悲心,但又絕對不能讓這份慈悲影響到你們的思維和情緒……要時刻謹記,麵對患者,你們是一名醫生!也隻是一名醫生!當你們在用專業技能去救人的時候,同情、悲傷,以及任何一種情緒都是多餘的,甚至是拖後腿的。你們手裏拿著手術刀,首先要割除的,就是這些多餘。”
她在此後多年間反複憶及這段話,可惜卻無法百分百地按照導師的訓誡去當醫生。
她有一雙穩定的手,但始終做不到心如止水。
甚至常常會想,如果真能用手術刀割除那些多餘的情感,是否自己此刻早已與沈池擺脫糾纏?而且,手術刀那樣鋒利,隻要夠快夠準,應該不會太疼。
來接她的車就停在醫院的地下停車場,見到她下了班從電梯間出來,車燈忽閃了兩下,立刻緩緩從車位裏駛出來。
恰好有不怎麼相熟的同事看見,挽著自己的男朋友,竟然一邊走上前來打著招呼一邊好奇地問:“晏醫生,你老公?”
承影笑笑:“不是,隻是一個朋友。”
“哦,聽說你老公是做大生意的,應該比較忙哦?都沒見過他接送你上下班。”
帶著八卦之心上手術台是否比帶著同情更危險?
承影依舊好脾氣,笑容完美得像極了某牙膏廣告中的女主角:“他經常出差,確實沒什麼空。我開車技術還不錯,而且一個人上下班,時間上比較自由。”車子已經緩速駛到跟前,她衝同事略擺了擺手:“我還約了人吃飯,有空再聊。”
同事好奇地往車裏張望了兩眼,無奈玻璃是特製的,從外麵根本看不到裏麵的樣子。
承影上了車,似乎有些疲倦,連聲音都低了幾度,問:“去哪兒?”
司機報了餐廳的名字,她便不再說話。
吃飯的地方是一家環境私密的日料店,總共也就七八個包間,連大廳都沒有,老板一向都隻拿來招待熟客的。
狹長的走廊迂回曲折,過道兩側每隔十餘米便掛著一盞日式紅燈籠,一路走過去,隱約可以聽見淙淙的流水聲,低沉悅耳,一時又找不到源頭在哪裏。
侍者穿著素雅精致的和服,微彎著腰,替承影拉開包廂門。
沈池已經到了,與他麵對麵坐著的,則是一對陌生的年輕男女。
她的目光略略掃過去,隻見他坐姿毫無異常,臉上的表情似乎也十分放鬆,看來都是醫生的功勞。他這樣強行令自己迅速好轉,倒讓她不由得對今晚客人的身份有了些許興趣。
能讓沈池放棄休養硬撐著來見麵的人,來路和來意估計都不會簡單。
心思默默轉了幾圈,她人已經走到沈池身旁坐下。
“韓睿,方晨。”沈池微微笑著介紹:“我太太,晏承影。”
“你好。”對麵說話的那個年輕女人穿著一件寶藍色絲質連身裙,這樣格外挑人的顏色,卻將她襯得膚白勝雪、明豔照人。
承影對著她客套地笑了笑:“很高興認識你。”
“他們剛從國外度假回來,昨天在香港轉機,是臨時把目的地改成雲海的。”沈池微微側轉過身子,難得地對她說了很長一段話:“我跟韓睿認識很久了,不過近幾年各自忙各自的,也沒什麼機會見麵,就連他結婚我都恰好沒時間去現場。這次難得聚一下。”
“怪不得。”承影的樣子看上去仿佛是真的有些遺憾,又仿佛嬌嗔,對著沈池抱怨:“說起來,好像你有很多朋友都是我不認識的。”聲音倒是不大不小,保證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沈池不由得又側過頭多看了她一眼,微不可見地挑了挑眉,旋即便伸出一隻手從後麵握住她的腰,笑得很是輕鬆隨意:“看來你是在控訴我這個老公當得不夠稱職了。”
“嗯。”承影的身體極適時地往前傾了傾,不著痕跡地避開觸碰,親自拿起茶壺為兩位客人添茶水。
她做這件事的時候似乎很專注,因此顯得十分客氣有禮,就連眼睫都微微垂下,隻盯著溫熱的水流徐徐落入杯中。
“有時候是挺不稱職的,就像今天還有同事問我,為什麼從來沒見你接送我上下班。”
她說話的時候並沒有抬起眼睛,語氣中似乎有些不滿,但又更像是在熟人麵前的打情罵俏。沈池從旁邊盯住她的側臉,一時並不接話,隻是眼睛裏的笑意有些高深莫測。
倒是對麵的方晨輕鬆地反問:“這個時候,男性不是應該立刻以工作太忙為借口,並主動承諾送上一份禮物以安撫一下妻子嗎?”她笑著望向沈池,後者已經收回目光,一邊拿起茶杯遞到唇邊,一邊不緊不慢地得出結論:“看來這套程序是韓睿慣用的。我沒試過,不知道好不好用,效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