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始到現在07(1 / 3)

Chapter 6

重疊

他與她之間,隔了萬水千山的相遇,之後又隔了漫長無際的分離,就像兩條正反拋物線,如今再度重疊在同一個點上。

其實早在那個清晨,沈池帶著刀傷脅迫她替自己包紮之前,他們就已經見過一麵了。

那時候,她剛到台北還沒多久,最先認識的倒是沈池身邊的一個弟兄,名叫宋鈞。

宋鈞是當地出了名的小混混,當時也不過才十七八歲,明明是個長相清秀的大男孩,可偏偏性格頑劣反叛,打架鬧事總少不了他。某次他在學校大門外頭亂溜達,冷不防撞見剛剛放學的承影,之後便發動了猛烈而直接的攻勢,連著好幾次約她吃飯看電影,卻都被她巧妙地避開了。

誰知她越是躲,他就仿佛越是覺得有意思,最後竟發展到蹲在校門口特意堵她,一天兩次,並樂此不疲。

要說一點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初到台北,在那樣一個陌生的環境裏,她似乎總是缺少安全感。班上也有玩得要好的女同學,聽說了她的情況,便自告奮勇每天陪她上下學。

可總難免有落單的時候。

那天死黨阿珍不在,她下完自修課,遠遠就看見那個已經很熟悉的身影,穿著白T恤和淺藍色的破洞牛仔褲,染著一頭黃毛,正靠在大門口的牆壁邊抽著煙。昏黃的燈光下,又隔著一些距離,其實他的麵孔不甚清晰,倒是左耳垂上的耳釘閃閃發亮。

連續一個禮拜都被這樣精神折磨,承影幾乎有種瀕臨崩潰的感覺。她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招惹上了這種人,像個牛皮糖,甩都甩不掉,簡直如影隨形。

偏偏那天晚上特別黑,月亮被雲翳遮得嚴嚴實實,沿途的路燈光線幽暗,她抱著書包越走越急。可是,無論她走得多快,身後始終有人跟著自己,不遠也不近,就那麼亦步亦趨地跟著,偶爾還會吊兒郎當地吹聲響亮的口哨,輕浮地喊她的名字,明顯就是以捉弄她為樂。

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受夠了!既不想回頭搭理,又實在煩得要命,心中很有一種明天就去辦理休學手續的打算。

所以,當她拐進回家必經的那條小路,卻險些不小心撞進一個陌生懷抱的時候,幾乎是下意識地,她想都沒想就伸手抓住對方的手臂,語氣懇切地求救:“請你幫幫我……後麵有壞人跟著我,我很害怕!……”

事後想起來,這樣的求救,本身就是一種極為危險的行為。

夜那樣黑,路又偏僻,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對方的長相,就已經將那個人當成了救星。

其實是她低頭走得太急,撞到他的時候,因為距離太近,她甚至能夠聞到他身上有很淡的煙草味,混在另一種冰涼的、仿佛薄荷一般的氣息裏。

碎冰一般,凜冽而沁人。

初夏的一陣夜風沿著牆角悄然拂過。

她走投無路般抓著他的手臂,觸到的是棉質的襯衣衣料,十分柔軟,還帶著陌生男性的體溫。而說話的同時,她也微微抬起頭,終於有時間看清楚那人的臉。

此時,遮蔽滿月的雲層恰好被微風吹散開來。

天際那一點隱約的銀白月光正好就掃落在他的側臉上,年輕而又英俊的線條被勾勒得無比清晰。她看見他微微垂下目光,也正同樣地看著自己,眼底是一片異乎尋常的深亮。

她慌不擇路,而他卻無比鎮定,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並沒有伸手推開她,而是不緊不慢地轉移了視線,朝著她身後看過去。

仿佛有人壯膽,她也跟著回過頭。

宋鈞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腳步,隔著十餘米的距離,臉上還是一貫散漫不羈的表情,隻不過語調忽然變得正經了,耳垂上的耳釘閃了閃,很快便開口喊了聲:“老大!”

她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就聽見身旁的年輕男人說:“這麼晚了,你在這裏做什麼?”

這個人有一副極其好聽的聲音,在深夜的空氣中慢悠悠地劃過,帶著近乎慵懶的磁性。而她卻隻是愣了片刻,手便微微一抖,仿佛被人拿開水燙了一下,十分迅速地從他的手臂上滑了下來。

她往旁邊退了兩步,不禁一臉戒備地重新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穿著黑色長褲和黑色的棉質襯衣,袖口隨意地半卷著,一隻手還插在褲子口袋中,看到她瞬間受驚的表情,他似乎覺得好玩,薄唇邊露出一點十分輕微的笑意。

***

“這麼說來,是英雄救美了?”方晨聽得有趣,忍不住笑著打斷道。

“也算不上。我倒是情願當時沒被他救。”

因為想到後來的種種,承影說這句話的時候心思曲折迂回,可方晨哪裏聽得懂,隻當她是開玩笑,不禁感歎:“這樣的相遇方式稱得上浪漫了,倒像書裏的情節。”

承影端起酒杯,冰啤順著喉嚨一路滑下,但那一點苦澀卻始終纏繞在舌根久久不退。

她換了個話題,問方晨:“一會兒還想去哪兒逛逛?有什麼東西想買的嗎?”

“你陪我去買玩具吧。”

“玩具?”她似乎有些訝異,“你有孩子了?”

方晨彎著眼角笑起來,放下筷子:“怎麼,不像嗎?”

承影打量了她一下,搖了搖頭。

其實是真的看不出來,大約是因為方晨身材保持得太好,根本不像生過孩子的人。承影有點走神,耳邊就聽見方晨問:“你呢,有孩子沒?”

她怔了怔才說:“……沒有。”回答這兩個字的時候,氣息不禁有些凝滯,仿佛一時間酒氣上湧,衝得她胸口犯堵,就連鼻腔都難受起來。

第二天下午,沈池親自將韓方二人送去機場,看著他們過了安檢,他才摸出手機來,按下快捷撥號鍵。

等待音響了很久,就在他準備掛斷的時候,聽筒那邊才傳來一聲平淡的應答。

他說:“方晨讓我轉告你,有空去C市玩。”

“……替我謝謝她。”

他聽見那邊聲音嘈雜,似乎正有人大聲爭執,便問:“出了什麼事?”

“沒事……幾個病人在為插隊的事吵架……我不和你說了,先這樣吧。”

聽到沈池應了聲“好”,承影才掛掉電話,再度皺眉看著那幾個堵在門口爭吵不休的男男女女,終於忍不住拿水筆在桌麵上敲了敲,示意他們安靜:“請你們到邊上解決完了再回來,別影響後麵的人看病。”又吩咐站在一旁勸架的小護士:“把他們帶到外麵去。”

吵架的人當中,有個中年男人的嗓門特別大,立刻不服氣地叫嚷起來:“剛才叫號的時候你們根本沒人應,現在明明已經輪到我們了,憑什麼要把我們趕到外麵去?”

他一手攬著自己的妻子,大步流星地擠了過來,對承影說:“醫生,我老婆發燒頭痛,你快點給她檢查一下!”

結果他話音未落,另一撥人也馬上衝了上來,堪堪擋在他與承影之間,堵得密密實實。

他們人多,看樣子都是兄弟姐妹,同樣不甘示弱:“你可真好意思說!我們在外麵排隊的時候,你和你老婆還沒來呢!”

“……就是啊!我們剛才隻是帶老太太去了趟廁所,回來就發現你插隊!怎麼,你還有理了你?”

“誰讓你們集體往廁所跑的?叫號叫過了能怪誰?我看你們這就叫占著茅坑不拉屎!”中年男子罵得口無遮攔。

“怎麼說話呢你!”

那一家人隻一個女的護著老太太,其餘幾個都已經沉了臉色,衝上前指著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卻冷笑連連:“老子就罵你,怎麼了!”

……

一群人擠在急診室裏吵得不可開交,脾氣竟一個比一個暴躁,很快就伸出手去互相推搡。

承影被堵在座位上進退不得,本想開口勸阻,但聲音早已被淹沒在一片叫罵聲中。這時又有兩個護士從外麵匆匆跑了進來勸阻,可都是年輕女孩子,不但拉扯不住反倒被推到一旁。

最後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大約是氣得急了,竟隨手抄起承影桌上的一隻筆筒,朝對方扔了過去。

這一下,徹底亂了套。

隻聽嘩啦啦幾聲聲響,能被拿來當作攻擊武器的東西全都遭了殃。承影的手邊原本有隻喝水的玻璃杯,她這一整天因為忙,也沒顧得上喝幾口,此時卻被人狠狠舉起來。

幾秒鍾之後,玻璃撞擊到牆麵的聲音伴隨著幾聲此起彼伏的低呼,終於讓菜市場般的診室短暫地安靜下來。

玻璃碎片和著水花四濺紛飛,有個小護士驚叫道:“晏醫生!”

承影用右手按住右邊額角,然後翻開手掌一看,竟是一片鮮紅的血漬。

之前還在大打出手的肇事雙方此時都不禁呆住了,隻是微愣地看著幾個護士擠到承影跟前問詢察看。

原本隻想攻擊對方,卻沒料到誤傷了醫生。

承影吸了口氣,皺著眉頭擺了擺手,說:“沒事。”她一邊繞開那兩家人往外走,一邊冷靜地交代:“小李,你們幾個把這裏收拾一下,順便等保安過來。我去處理一下傷口。”

她到了護士站,讓人替她衝洗傷處。沒想到傷口竟比她猜想的要深,做完消毒處理後又縫了兩針,壓上紗布才算了事。

“這算不算工傷?”包好傷口後,她對著鏡子照了照,不免苦笑著自嘲。

行政主任過來看了之後,特意批準她休假一天,又打算安排車子送她回去。

她婉拒了院方的照顧,堅持自己開車回家。

其實額角還是疼,之前又流了不少血,車子開到半路上,竟覺得頭暈目眩。

最後不得不靠在路邊停下來,她趴在方向盤上歇息了片刻,才拿出手機給沈池打了個電話。

事實上她很少主動向他尋求幫助,即便真有困難,也隻是首先打給陳南。隻不過,今天、此刻,她疑心自己真是失血過多所以犯迷糊了,要麼就是因為通話記錄裏沈池的名字恰好在最前麵,所以自己才會這樣順手地撥給他。

他到得很快,甚至快得出乎了她預料。

車子臨時停靠的地方並不好找,而她又頭暈想吐,根本沒本事把周邊的環境描述得太詳細,可他居然這麼迅速就找到了她。

從車裏被扶下來的時候,她感覺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覆著紗布的額角停留了一會兒,俊秀的眉微微皺起來。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麼,但他最後一個字也沒說,隻是將她送到他的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