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兩麵
但她當時太天真,想法也單純,還以為一切本就應該如此健康陽光,居然從來都沒去懷疑過陽光下還有陰暗麵。
幾天之後,何俊生在雲海市的幾個主要場子陸續被人搗了。那些都是明麵上的生意,再怎麼損失也是有數的。事實上影響最大的,還是何家在地下交易市場中的連連受挫,數樁天價買賣中途流產,虧失的不隻是金錢,還有一係列連鎖的不良反應。
陳南猜測:“何俊生以後應該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沈池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打火機,伴隨著清脆的機械開合聲,火光照在他的臉上,分不出表情是喜是怒:“這些年我跟何家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何俊生還沒接替他老爸的位置,就已經這麼囂張了。這種人,怎麼能留?”
“明白。”陳南想了想,說:“何俊生還有兩個親弟弟,另外,幾個叔伯堂兄弟目前也為爭位鬥得不可開交。”
“那不是正好?”沈池哂笑一聲,“何家也不愁後繼無人了。至於何俊生,以後我不希望再在雲海看見他。”
他從轉椅中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表情冷淡地向窗外看出去,這個夏季已經到了末端,卻依舊驕陽似火,空氣都仿佛被炙烤得微微扭曲起來。
“最近省劇院是不是正在上映芭蕾舞劇?”他突然回過頭問。
陳南先是愣了愣,然後才覺得好笑:“我是粗人,可不懂那些,從小到大從沒踏進過那種地方。”
“你去幫我訂兩張票,明晚的。”
“好。”臨出門時,陳南才又轉過身來追問了句:“和我嫂子一起去?”
沈池笑了笑,揮手催促:“多事,趕緊去。”
結果演出卻沒能看成。
那是荷蘭皇家芭蕾舞團受邀在中國巡演的最後一場,劇目經典,且機會十分難得,承影從小就偏愛芭蕾舞劇,這一回雖然很想去,但臨到下班之前,醫院卻收了個重要的病人。
由於對方身份比較特殊,一入院就立即召集了專家組開會,詳細研究病情。
承影和另外幾名年輕同事被欽點,留下來旁聽。
她在會議室裏不方便打電話,隻得中途抽空悄悄摸出手機,給沈池發了條短信。
過了幾分鍾,收到回複:你專心開會。
再簡潔不過的語言,倒是十分符合他的性格。她收起手機,抬起頭,有點心不在焉地看著前方大背投上的病灶影像,心裏想的卻是,她和他之間,似乎終於又回到了當初。
病人的家屬也加入了旁聽,最後討論會結束,一行人浩浩蕩蕩從大會議室裏走出來。院長在走廊上站定,同病人家屬中的一位握了握手,態度鄭重:“請放心,我們將盡快確定出一套最保險有效的治療方案,在此之前,我們隨時保持聯絡溝通。”
“好,那就麻煩各位了。” 和院長握手的男人穿著深色襯衣西褲,看起來不過三十來歲,似乎是臨時從外省趕回來的,風塵仆仆,但神情沉著鎮定,仿佛有一種天生的領導氣勢。
他轉頭吩咐跟隨自己一起過來的工作人員:“你去安排一下晚飯,再讓人送洗漱用品過來,今晚我陪床。”
承影臨下班之前,又隨教授去查了一次房。
高級病區內,那位新來的病人獨自占了一整層。病房外頭有人守著,見到醫院專家過來,很有禮貌地幫忙打開門。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已經睡著了,看上去單薄而又安靜,隻有床頭的監控設備在無聲閃爍。借著微弱的燈光,承影依稀能看見他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仿佛溝壑,縱橫交錯根植在那裏,永遠也不會再褪去。
風燭殘年。
聯想到這個詞,忽然讓她感到不太舒服。
老人的一隻手臂還搭在被子外頭,她下意識地就走過去,動作輕巧地替他蓋好。
之前由院長親自出麵接待的那個男人也已經進了病房,正低聲同教授交談,瞥見她的動作,他似乎停下來多看了她兩眼,但很快就又收回了注意力。
最後回到休息區洗手換衣服,等到一切收拾妥當,承影才拎著包匆匆走出醫院。
燈火通明的大樓外,有車燈朝她閃了閃。
因為對方距離近,倒把她嚇了一跳。
經曆過上次何俊生事件,她對某些狀況才似乎終於後知後覺。原來,自己生活的環境遠遠不是表麵上看起來的那樣單純。
這其中,有多少暗流湧動,又有多少危機四伏?任何一個錯漏或失誤,都有可能危及性命。
作為一個醫生,能夠做到看淡生死,卻又偏偏會將生命看得極為寶貴。每一天,身後的大樓裏,那麼多的人拚盡全力,也不過是為了從死神手裏搶回一條又一條的生命。然而,她所珍而重之的東西,在某些人的眼中,又算得了什麼呢?
輕如草芥罷了。甚至,殺一個人,就和踩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車燈很亮,她幾乎看不清車牌,於是不禁在原地呆了呆,心中莫名地湧起一陣恐慌。
她一直沒動,對麵的車門很快就打開了。
直到沈池走到麵前,她才仿佛回過神來:“你怎麼來了?”
“我發的短信,你沒看到?”
手機之前調成了靜音,她倒真是完全沒注意。
沈池往她臉上多看了兩眼,才說:“特意來接你的,走吧。”
夏末秋初,空氣中還殘留著最後一絲熱度。
她因為剛才的恐懼,身上起了一層薄汗,此時進到車裏被冷氣一吹,禁不住微微打了個顫。
沈池難得親自開車,車子很快便駛離醫院。
“吃了沒有?”
“嗯。”她還有些走神,先是虛應了聲,半晌才又說:“還沒有。”
這樣魂不守舍的應答,很快就令沈池轉過臉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麼了?”
“沒什麼。”
她隻是伸手去調小了冷氣,車窗外的光影落在臉頰上,映襯得臉色仍舊有點泛白。
他微一皺眉:“你在害怕?”
她沒想到他的觀察力這樣好,竟然敏銳得隻用了片刻工夫就察覺了。她隻是不作聲,直到車子穩穩停靠在馬路邊。
沒過幾秒鍾,立刻就有四五個人趕到車邊,沈池衝著窗外擺了擺手,示意沒事。
她這才恍然,之前自己一直心不在焉,所以沒發現前後都有車輛隨行。
“說吧,怎麼了?”沈池單手撐在方向盤上,微微側過身來看她。
他們距離太近,又是在這樣密閉有限的空間裏,她不得不迎上他的目光,隻覺得自己的任何一點小心思都無所遁形。
可她不願講,也不知該從何講起,隻能微微抿住嘴角,一言不發。
誰知他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就說:“上回是個意外,不會再有第二次。”
這是一個保證。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內心深處的恐懼,於是給了一個保證。
其實,沒有誰能夠百分之百預測未來的事,但是這句話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居然帶著令人信服的力量。
她的目光震了震,情緒複雜地落在他臉上,像是用了很大力氣才勉強點點頭:“我知道了。”
“你要相信我。”他語氣平靜地糾正,同時伸出手,撥開她額前垂落的發絲,笑了一下,仿佛是寬慰:“如果以後我都來接你下班,你會不會安心一點?”
明明是安慰,但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了點溫柔的寵溺。他們的關係才剛剛緩和,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親昵了,倒讓承影有些不太習慣。她沒避開他的手,隻是故意“哼”了聲:“剛才就是你突然出現,才嚇到我的。”
沈池見她情緒平複,於是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重新發動了車子,隨口問:“想吃什麼?”
“無所謂。”
他說:“正好我也還沒吃,我帶你去吃農家菜?”
她有點訝然,轉頭看了看他,才輕笑:“好。”
車子朝著郊外開去。夜色低垂,在這樣的天氣裏,難得可以看得見星星,零星散落在遙遠的天際。
她在路上想,或許他已經不記得了吧,第一次在雲海,他請她吃的就是農家菜。
還是他的一個朋友自己包下的山頭,建了一個農莊,養些土雞土鴨,又自己種了瓜果蔬菜。那山莊是不對外營業的,隻招待主人的好朋友們閑暇時玩樂。
而那時候,她剛剛到醫院實習,還帶著點小孩子心性,下了急診的夜班,甚至沒來得及補眠,就興致勃勃跟著上山來玩。
那天不但吃到正宗的農家土菜,最後還抱了幾個又甜又大的西瓜回去。
那也是頭一回,她被正式帶進沈池的圈子。雖然,那個圈子與他真實生活的,截然不同。
但她當時太天真,想法也單純,還以為一切本就應該如此健康陽光,居然從來都沒去懷疑過陽光下還有陰暗麵。
不過,都已經是那樣久遠的事了,他應該早就忘了吧。
她想著舊事,不禁有點出神,直到聽見他的聲音:“我可能會離開國內一段時間。”
“去哪兒?”
“中東。”他似乎想了一下,才決定告訴她。
“哦。”其實一點也不意外,因為過去他也經常外出,有時是在國內,有時是出國去,少則幾天,多則幾個月。她本來早就習慣了,可是這一回,恰好是在她的某種危機意識覺醒之後,一時間不禁有些猶豫,嘴唇輕輕一動,但沒發出聲音來。
而他似乎察覺出來,很快地側過頭看了看她:“想說什麼?”
她深吸了口氣:“我想問,你去中東幹嗎?”
說這話的時候,車子正好駛到目的地,順利地穿過院門,停在飯莊前的空地上。有人迎出來,打斷了他們之間的對話,而沈池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沒再繼續這個話題,隻是示意她下車。
是飯莊的主人親自出來迎接的,承影看得出來,他和沈池的關係似乎非常熟稔,見了麵也沒過多的寒暄,直接就說:“我下午剛上山去打獵,你晚上就來了,還帶了這麼多人,可真是會挑時候。”
沈池笑笑:“介紹我太太晏承影給你認識。”說著就伸出手臂攬住承影,一邊往室內走,一邊跟她說:“老淩以前是特種兵,在中緬邊境服役了十幾年。不過我認為他的廚藝比他的槍法還要好,一會兒你多吃點。”
說是老淩,但其實這個男人並不老,最多不過三十五六歲。不過承影卻有些驚訝,因為眼前這個身材中等、麵貌普通的開飯店的男人,倘若放在人群中,肯定是會被湮沒的,卻沒想到他從前居然有過那樣特殊的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