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些收入縣令不能全裝入自己的口袋。準確地說,這些額外收入應該算“小金庫”,每年的招待費、公關費、送給上級的“禮金”都要從這裏出。這些支出要占全部收入的一半以上。
私設小金庫,製定土政策,是開國之初明令禁止的。然而,太祖去世以來二百年,這些常例陋規已經成了公開的政策,帝國一千多個縣,以及建立在縣製之上的整個官僚係統都是在這些常例的支持下運轉。沒有這些收入,官員們就沒法維持日常生活,沒法編織自己的社會關係網,沒法養活手下的人。可以說,這些常例一日不可無。
大明王朝後期的腐敗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腐敗侵蝕到社會機體的每一個細胞。上至皇帝,為了自己的私庫加收礦捐;下到小小的衙役,通過把持官府,家資上萬。居官如同貿易,讀書隻為敲門。辦一件事需要多少賄賂,有公開的明碼標價。
在早年讀書的時候,海瑞就多次在文中歎息:“紛紛世態,其不當予心有日矣!”這個世界,實在是太不稱心了!更讓海瑞氣憤的是,在滄海橫流之時,飽讀聖賢之書的士大夫們沒有幾個人以聖賢自任,挽此頹風,反而和風同塵,競相逐利。即使那些口碑尚好的公卿大臣,也不過是手伸得不太遠,錢撈得有節製而已。在他看來,舉國上下,已經沒有一個人稱得上正人君子。
“世俗稱僻性,稱太過者,多是中行之士。而所稱賢士大夫善處事者,或不免鄉願之為。鄉願去大奸惡不遠。今人不為大惡,必為鄉願。”那些特立獨行的孤介之士,在他看來做得遠遠不夠,而賢士大夫則都是些汙穢之人。他恨這些模棱兩可的鄉願甚於大奸大惡,因為他們盜用了聖人的名義,對聖人之道為害更大。
現代人常說的一句話是,不能要求這個世界適應你,而是你應該去適應這個世界。海瑞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他要做這滔滔世界的中流砥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即使是與整個世界為敵,他也毫不退縮。
其實,海瑞所向往的世界,也並非遙不可及。明朝開國之時,太祖朱元璋已經為這個世界製定了藍圖,他製定了一係列祖訓家規,對帝國生活的方方麵麵都做了詳盡得無以複加的規定,定下了萬年之基。其中,就包括這低薪製。在海瑞看來,這些規定盡善盡美。他認為,所有的錯誤,所有的醜惡,都是因為人們不能嚴格遵守聖人和祖宗的教訓,一任私欲發展造成的。
上任十天後,海瑞公布了一個決定:革除所有常例。
在別人看來,這是不可能的事,在海瑞看來,是天經地義。如果全世界都默認常例存在,那隻能說明全世界都錯了。錯了就要改過來,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雖然沒上任之前,那些消息靈通人士已經把“筆架先生”的名聲傳播到了全縣,大家對這位新縣令的怪脾氣有了心理準備,可是沒有人想到海瑞上任後的第一把火是革除常例。這簡直是瘋狂,是政治自殺,是天方夜譚!人們估計,不出三天,海瑞就得改口。
然而,海瑞說到做到。他把所有的“不合理收費”一刀切,不光是自己的常例,還包括縣丞、主簿、典吏、教諭、師爺、衙役、門子,全縣大小官吏的全部額外收入!
這一舉動不亞於一場政治地震。不但全縣官吏如遭晴天霹靂,通省官員都目瞪口呆!震驚過後,大家都屏息靜氣,準備看這個初入官場的愣頭青的笑話:看他吃什麼,穿什麼,拿什麼養活家口,拿什麼招待過往官吏,拿什麼孝敬上司?看他能堅持幾天,堅持不住了怎麼收場?
“海筆架”還真堅持下來了。靠一個月五兩銀子,他真就養活了一大家子。當然,生活水平和別人無法同日而語,而且還要想一點別的辦法來維持生計。海瑞在官署後院的空地上開了一片荒,約有二分大小,種上了黃瓜、豆角,每天下班,就換上粗布衣服,扛上鋤頭幹上一陣。全家人每天都吃粗糧,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回肉。入仕之後,海家的生活水平反倒不如以前了。
海瑞本人一身官服穿了六年,穿得四處補丁,看不出顏色,用手一扯就是一根線頭。每天燒飯用柴,都是老仆到山上打來的。有一天,海瑞發現老仆打來的山柴枝葉枯幹,不像是新砍的,遂把老仆叫來訊問。老仆不敢隱瞞,隻好交代說是街上有人巴結他,替他打好了背回來的。海瑞立刻叫他把送柴人找來,當場給了他五十個銅錢作了柴價,回頭關上院門把老仆打了一頓。
淳安的縣丞、主簿紛紛要求調離,衙役、門子也都回家不幹了。海瑞不為所動。你走你的,你不幹自有別人幹。縣丞主簿走了,他把業務接過來自己做。衙役不幹了,他從貧困地區再招。別人做得很清閑的縣令,他做得東奔西跑,灰頭土臉,一年沒有幾天休息的時候。
上司生日、紅白喜事,正是下級們“表示”的最佳時機,別人都是成百上千銀子地送,他隻寫一封賀信。上級來檢查工作或者路過,招待住宿都是國初太祖時定下的標準。漸漸地,淳安成了官員們的危途,萬不得已,誰也不願出差到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