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上有朱元璋這樣愚昧的專製者,下有海瑞這樣甘於自虐的“清官”,才造成了中國社會滔滔不止的貪黷文化。吃著粗糧青菜,穿著打了補丁的衣服,過著城市貧民的生活,海瑞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合理。他甘清貧如飴,清貧有助於他保持氣節,而富貴溫柔則是道德的陷阱。
海瑞從來沒有反思過,開國之初的經濟蕭條與現在的經濟繁榮不可同日而語,以那時的標準作為現在的俸祿是否現實?要求所有人都像他一樣摒絕物欲是否可能?推崇中庸的中國文化其實總是在走極端。儒家把人分為君子和小人兩個相互對立的群體,宣稱一個人“不為聖賢,即為禽獸”,為中國文化打下了偏激的底色。
凡事都被劃為兩極,中庸無處藏身。清官們的一絲不取與貪官們的毫無禁忌,其實也是相同文化基因上生長而成的兩極。
“清官”現象,其實是貪黷文化必不可少的一個組成部分。
清官與貪官相輔相成,正如太極之一陰一陽,相互依存。正是清官的“至清”,才造成了貪官們的“至貪”。換句話說,做清官標準太高了,對人的要求太苛刻了,絕大多數人都達不到這個標準。達不到清官標準,那或多或少,就是個貪官,既然貪了,何不貪個痛痛快快?
清官在官場中是官員們的反麵教材。做清官不僅物質上吃苦,精神上也要承擔巨大的壓力。每辦一件事,海瑞都要嚴格遵守帝國規定,因而窒礙重重,舉步維艱。同僚的譏笑、排擠、不合作,鄉紳們的抵製、咒罵、上訪甚至死亡威脅,這些都不算,就是在家裏,母親、妻子、親戚也整日抱怨不已,雖然不敢明著指責他,然而,起碼不給他好臉色看。因此,做清官,其實是在日日承受一種常人不能忍受的煎熬。
海瑞把這種煎熬當成了一種考驗,一種磨煉,一種“超凡入聖”的必經之途。
嘉靖三十九年(公元1560年),海瑞任淳安縣令之後,都禦史鄢懋(mào)卿巡行浙江。都禦史是禦史台長官,相當於紀檢委書記,所到之處,接待的規格本來就很高。況且鄢氏平時即好排場,因此,各地官員在接待上都下了不少工夫。連吃喝帶“土特產”,一個縣沒有千把銀子下不來。
鄢氏所到之處,“監司郡邑諸吏膝行蒲服,跪上食。攜妾偕行,製五彩輿,令十二女子舁之。儀從煌赫,道路傾駭”。
鄢氏將過境淳安的消息傳來,師爺愁眉緊鎖。府員、道員到來你公事公辦則還罷了,這一次來的可是部級幹部,並且是都禦史,如果把他得罪了,一個小小縣令,官位立刻不保。
海瑞卻不信那個邪,麵對師爺的勸告,他不耐煩地說:“充軍死罪,寧甘受,安可為此穿窬(yú,門窗邊的小洞)舉動耶!”即使充軍殺頭,也不做這樣見不得人的事!
他告訴師爺,不必發愁,且看本縣如何處置!
他的“處置”就是給鄢部長寫了封信。信的大意是:接到您發來的公文,通知您將巡視我縣。您在公文裏說您“素性簡樸,不喜承迎”,要各地接待上要簡樸,不可鋪張浪費,以節省帝國錢財。可是我聽您所到過的縣報告說您所到之地,“各處皆有酒席,每席費銀三四百兩。金花金段,一道湯一進”,與您在通知中所說大相徑庭。是不是各縣官員誤解了您的意思,把您的要求當成虛文了呢?
接到了這封信,鄢氏連淳安所屬的嚴州都沒有進,繞道而去。嚴州知府大發雷霆,把海瑞叫到州上拍案大罵了一頓:“你多大一個破官,還反了你了!”知府詈不停口。海瑞唯斂容長跪,無一語辯。
嚴州知府終於受不了了,浙江官員的忍耐也達到了極限,他們聯起手來,要把海瑞弄走。然而海瑞居官行政,處處以太祖祖製為依據,不逾規矩一步,挑他毛病還真不容易。
這難不倒官場中人。罷不了你的官,我還升不了你的官嗎?府道官員聯合建議,像海瑞這樣道德高尚的清官,應該晉升到中央去任職。
海瑞的清廉,北京高層時有耳聞。既然浙江省官員也認為海瑞應該升官,那麼就提拔他一下吧,也反映出幹部選拔中的公正清廉。然而,到北京任職不大合適,既然地方官做得好,還是留在地方作貢獻吧。於是三年知縣任滿,吏部預備提升海瑞任浙江嘉興府通判。
這一下,弄巧成拙的浙江省官員緊急動員,找到了受海瑞羞辱的鄢懋卿,買通了禦史袁淳,網羅罪名彈劾海瑞。經過一番緊張的官場運作,海瑞還不知道怎麼回事,被一紙調令調出了浙江,轉任江西興國知縣。
興國是個“苦”縣,土地貧瘠,人口稀少,交通不便,曆來是沒有人願意去的地方。然而,海瑞毫無怨言。到了興國,下車伊始,他就雷厲風行地針對當地大戶隱瞞土地嚴重的狀況,開始重新丈量土地,核實帝國賦稅。
清丈土地是一項極為艱難的工作,豪強大戶千方百計阻撓,暗地裏又用盡手段,買通工作人員,弄虛作假,致使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
就在海瑞到興國一年零八個月,土地清理還沒有完成之際,吏部又下來一紙調令,海瑞因“工作出色”,升為戶部主事,級別為正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