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是地方上的鄉紳通過地方勢力,買通了省裏京裏,終於把海瑞清除出去了。吏部也認為海瑞這樣的人雖然方正,卻少變通,看來更適合在條條上工作,而不適於塊塊。戶部主事主要的職掌是各地的財政稅收監管工作,實際上不過是簽簽公文,專業性較強,和其他部門發生關係較少,相對安靜。這一回,海瑞應該能夠安分工作了吧。
沒想到,在這個“相對安靜”的崗位上,海瑞卻闖了個塌天大禍。
罵皇帝
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二月,任戶部主事一年後,海瑞上了那道使他留名千載的“罵皇帝疏”,即《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嘉靖皇帝可以算是一個典型的“昏君”。他個性很強,行事荒唐且固執己見,從不與大臣妥協。他酷愛方術,為了煉出長生不老藥,竟然摧殘宮女,以獲原料。宮女們走投無路,趁他睡著之時,企圖用絲帶勒死他,然而慌張中絲帶打成死結,嘉靖得以大難不死,此為明史上有名的“宮婢之變”。然而,他並沒有從此事中汲取教訓,反而變本加厲,幹脆搬出皇宮,不再上朝,專心修煉。大臣們起初也曾拚死相爭,然而爭不過這位“性剛”
的皇帝。
要知道,這位皇帝即位之初曾一怒之下廷杖一百八十人,其中十七人被活活打死。在多人被罷官免職甚至處以重刑之後,非議皇帝的聲音消失了,“無敢言時政者”。更多的大臣投皇帝所好,向皇帝獻祥瑞,寫給皇帝作法用的青詞,朝廷上彌漫著一股請仙設壇的香煙味道。
然而,海瑞進京了,死氣沉沉的政治局麵注定要被打破。他做地方官時,天高皇帝遠,無緣關心朝廷之事。而現在,來到了帝國的政治中心,關於皇帝無道、朝政日非的樁樁件件呈現在他麵前。他的道德觀、責任感使他無法保持沉默。海瑞隻認天理,不認形勢。皇帝“性剛”,他的“性”更剛。皇帝無道,臣子直言,這對海瑞來說,就像左右手各有五指那樣簡單。
當然,海瑞並非不懂世事之人。他完全知道這封奏疏的後果,那可不僅僅是丟官罷職,而很有可能是殺身之禍。縱然自己甘於舍生取義,堂上還有八十歲的老母,膝下尚且空虛,作為海家的單傳之子,無後之罪尤大。
這應該說是海瑞入京一年後才遞上這道奏疏的原因。關於海瑞的這一段彷徨猶豫,從來沒有史家提及。然而,可以想見,這一次定然是海瑞一生中“天理人欲”“交戰胸中”最激烈、最殘酷、最曠日持久的一次。通觀海瑞一生,性格火暴易於衝動的他還沒有哪一次抉擇進行得這樣艱難。
海瑞的京官做得實在是不容易。首先是每天的工作大都是虛應故事,沒有什麼實質內容。坐在辦事堂上,大部分時間是白白浪費。回想起來,他還是留戀在縣裏忙得腳打後腦勺的日子。再一個,他和同僚們也處不來。這些人都是些混日子的高手,一杯清茶泡上,他們就開始扯閑話,東西南北,天上地下,聊個昏天黑地。海瑞從來插不上話,總是在一邊落落寡合。
其實他是打心眼裏討厭這些人。辦事的時候,他們是油滑慣了,順水推舟送人情,該辦不辦吃要拿,而海瑞則堅持必須按規定來。所以,許多環節到海瑞這裏就卡住了。漸漸地,海瑞就變得非常孤立。
正是在做京官的日子裏,海瑞對帝國的政治狀況有了整體性的了解。這個帝國已經整體腐爛掉了。在他看來,問題的根子出在皇帝,解決的辦法也自然在皇帝。皇帝為天下之本,是天下之表率。“一人正,天下無不正。”
曆來談到海瑞上書,人們總是津津樂道於海瑞直言皇帝無道一段,“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屢屢被人引用,而很少有人注意奏折最後一段裏麵的話:
陛下誠知齋醮無益,一旦幡然悔悟,日禦正朝,與宰相、侍從、言官講求天下利害,洗數十年之積誤,置身於堯、舜、禹、湯、文、武之間,使諸臣亦得自洗數十年阿君之恥,置其身於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憂不治,萬事何憂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
如果不讀這一段,就不能讀懂海瑞,也不能讀懂嘉靖皇帝對海瑞的優柔態度。在這一段裏,海瑞向嘉靖帝講述了一個古老的神話:人的精神決定一切,天下治亂,隻在皇帝一念之間。隻要皇帝一振作起來,按聖人之言去處理每一件事,那麼天下很快就會變成傳說中的大同盛世,百姓很快就會安居樂業,皇帝也自然成為堯舜那樣的偉大帝王。
這個不可能實現的神話,支撐著海瑞一生,也支撐著中華民族度過了幾千年的艱難歲月。海瑞這個天生的理想主義者,天真得爛漫,天真得透明,天真得讓人無法不感動。
嘉靖皇帝之所以不殺海瑞,就是因為從這些文字中看到了海瑞的真誠,看到了海瑞高舉著的一顆拳拳之心。海瑞寫此疏,並不是為了泄憤,也不是為了沽名,他是實實在在地為了皇帝為了天下。他罵得激烈,是因為他愛得深沉。海瑞所言,其實在皇帝看來,也是完全符合聖人之道,氣勢滔滔,不容辯駁。所以,皇帝的反應才這樣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