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偏執症患者:海瑞(3)(1 / 3)

帝得疏,大怒,抵之地,顧左右曰:“趣執之,無使得遁。”宦官黃錦在側曰:“此人素有癡名。聞其上疏時,自知觸忤當死,市一棺,訣妻子,待罪於朝,童仆亦奔走散無留者,是不遁也。”帝默然。少頃複取讀之,日再三,為感動太息,留中者數月。嚐曰:“此人可方比幹,第朕非紂耳。”

嘉靖把海瑞關進監獄裏,卻一直下不了決心殺掉。

嘉靖死了,海瑞哭了

《明史·海瑞傳》中,最富戲劇性的描寫無過於下一段了:

海瑞在獄中等死。一日,牢子給他送來了一席豐盛的酒席。他以為明日要行刑了,遂開懷大嚼,神態自若。吃完了,牢子問他:“道為什麼送先生酒席嗎?”海瑞說:“想讓我當飽死鬼吧。”牢子說:“錯了,皇帝今天駕崩了,先生您要出獄了,而且早晚得大用!”海瑞聞聽,“即大慟,盡嘔出所飲食,隕絕於地,終夜哭不絕聲”。

第一次讀《海瑞傳》至此處,深覺不可理解,以海瑞六品之微,可能連皇帝天顏都沒見過,哪裏來這樣深厚的感情,以至於哭昏在地?當時隻覺得海瑞矯情做作。

然而,隨著對中國士人心理了解的加深,我“理解”了海瑞。君為政本,從倫理上講,君臣重於父子。舊時代的士人對皇帝,真有一種如夫如父的感覺。忠君觀念的進一步演化,變成了中國士人特有的戀君情結。“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其心理真像失戀的狀態。而孟子則認為戀君是人的一種本能:“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人小的時候,愛自己的父母;長大了,則愛女人;而入仕之後,就會愛君主,如果君主沒有注意到自己,就會因單相思而受煎熬,是所謂“熱中”。

海瑞怒皇帝的無道是真實的,哀皇帝的崩逝也是真實的。在海瑞那裏,皇帝就是他的“天”,他的主人,他生活的目標,他無條件盡忠的對象,他的希望所在。不管皇帝如何對待臣子,從倫理上講,都是恩典,臣子唯有歡喜承受,不應有絲毫怨言。

忠君觀念由於不斷內化,在海瑞心裏達到了高度情愫化的境界,以致超越了理智的範圍,噴發為感情的激流。皇帝去世,於他,就是兒子失去了父親,老馬失去了主人,怎麼能不有慟於心?

掃蕩潛規則

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十二月二十六,隆慶皇帝朱載垕(hòu)登基。每一任新皇帝上台,王朝總會有一段短暫的振作期。皇帝早就聽說了海瑞的大名,對這個骨鯁之臣傾慕已久。在即位的當天,就釋放了海瑞。不久,在內閣首輔徐階的推薦下,又一年三遷,升為大理寺左丞。海瑞遇到了政治生涯上最溫暖的一個春天。

度過了獄中十月,複出的海瑞已經今非昔比。他在帝國政治生活中的角色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時的海瑞,已經不複是當年那個讓人嘲笑的“海筆架”。他一罵成名,舉國皆知,從一個部門裏默默無聞的古怪小官僚變成了代表社會正義的楷模。在獄中的時候,就有官員不顧生命危險為他鳴冤,嘉靖皇帝一去世,重用海瑞的呼聲就不絕於耳。

人們已經把海瑞當成了這個黑暗亂世中唯一的光亮,不管是擁護還是反對,誰都無法不正視這個政治現實:海瑞已經成了一麵旗幟,一種象征,成了帝國政治清流力量的總代表。

隆慶三年(公元1569年),在徐階的推薦下,海瑞被任命為位高權重的應天巡撫,登上了他政治生涯最輝煌的頂點。這一年,他已經五十六歲了。

應天是當時中國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之一,轄地包括蘇州、常州、鎮江、鬆江等十餘府,“賦甲天下”,“仕宦之淵藪也”,朝廷裏的許多高級官員家鄉都是這裏,包括首輔徐階。由於吏治不清,貪汙的風氣最盛,積累的問題也最多。徐階希望海瑞能夠憑其一身正氣,煞煞此地的歪風,收拾一下混亂的局麵,為新一任朝廷班子創造出些令人矚目的實實在在的政績。

雖然須發斑白,雖然受過多次挫折,“海青天”五十六歲的棱棱風骨沒有絲毫改變,“剛峰”一如其剛。聽到任命,立刻輕車簡從,迅速赴任。

海瑞的行車尚未出北京,應天地區已經人心騷然。官員、鄉紳、士子、平民,有興奮者,有盼望者,有失望者,有恐懼者。無論如何,人們都意識到,這個人的到來,一定會引起應天地區社會生活的巨大變化。

那些對海瑞行政作風早有耳聞的人紛紛提前行動,“屬吏憚其威,墨者多自免去。有勢家朱丹其門,聞瑞至,黝之。中人監織造者,為減輿從”。

那些貪名卓著的人幹脆辭官而去,免得受到新任巡撫的懲處。豪門大戶,把自己的紅漆大門刷上了黑漆。在應天監管皇室織造事務的太監,原來坐八抬大轎,現在也改坐了四人抬的小轎。

貪汙者聞風而逃可以理解,不過,海瑞的到來,關大門和轎子什麼事呢?

在專製社會,百姓如何穿衣戴帽都必須由專製者來做主。在海瑞眼裏,在明朝讀書人眼裏,大門、轎子,包括衣服、宅第,並非小事,而是關乎“貴賤”的大節。朱元璋說:“禮立而上下之分定,分定而名正,名正而天下治矣。”明朝開國之初,他就用相當大的精力製定了帝國人民的房舍衣冠製度,規定十分詳盡。具體到幾品官可用紅漆大門,幾品官可坐八抬大轎,在明太祖的詔令裏規定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隻是時間過去二百年,社會富庶,紀綱廢弛,人們把這些煩瑣的規定幾乎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