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這樣“狂妄”的理想作支撐,無法想象海瑞能忍受住常人無法忍受的壓力,特立獨行到現在。
然而,這個理想,是撲火的飛蛾的理想。那些庸人憑自己的本能,一眼就能看出這理想的虛妄,隻有單純的海瑞,終生不悟。
雖然辭職而去,海瑞還是堅持認為自己的政治措施沒有一點錯誤,不可更改。他說:“臣再有一言:臣在任上的所作所為,都是傾聽百姓的呼聲,恪守祖宗成法,萬不可改。”
他再一次把憤怒指向了群臣,舉朝官員都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這是他下意識中一直存在的意念,今天他直抒胸臆:請皇帝鞭策全體大臣,不得像以前那樣應付差事,必須仰皇上求治之心,認真辦事。凡事就怕認真,隻有認真才能救今日之弊。九分之真,一分放過,就不是認真!更何況半真半假!
奏折的最後一段,再一次典型地體現了海瑞風格:如果大臣們認為我說的是錯的,那這個大臣必然是庸臣!《詩經》說:勿聽婦人之言。如今,全朝廷的大小臣工都是婦人,他們的話,皇上不聽可也!如果這樣,帝國大幸,愚臣我大幸!
痛快淋漓地罵完了滿朝大臣,海瑞掛冠而去。他對朋友說:“此等世界,做得成甚事業!從此入山之深,入林之密,又別是一種人物矣。”
事實證明,道學家海瑞是古今所有清官中最有個性的一個。隻有他,敢公然辱罵所有朝臣。而朝廷雖然震怒,一時之間卻無法處置海瑞,隻是在批文中淡淡地說:“今乃詞稱請歸,意甚怏憤。且固執偏見,是己非人,殊失大臣體。但本官已奉欽依照舊候用,無容別議。”
被海瑞稱為婦人的朝臣們都是聰明人,他們知道,在辯論上,他們不是海瑞的對手。
張居正眼中的海瑞
做了九個月巡撫的海瑞買舟南下,飄然回到老家海南。以掛冠時的瀟灑決絕,人們以為他從此可能要從道學家變成林下人物,歸隱於老莊門下了。
然而,海瑞卻沒有進入海南的椰林。儒家教育早已經把他定型,注定他跳不出這個藩籬。
他在老家買了一所小小院落,在院裏開荒,堂前種樹,圖書滿室,堂上卻掛上“忠孝”二字大匾,遇人則講道學,講如何破榮辱關,破生死關。遇到地方官來訪,則喋喋不休,講民間疾苦,問解決辦法。從海瑞家出來,人們不得不說,此老風骨,一毫未變。
對於海瑞來說,讀書修身就是為了入世濟民。閑居在家,看上去瀟灑自在,其實海瑞的心是十分痛苦的。仕途是士人實現人生價值的唯一途徑,如果不能為世所用,那麼他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呢?雖然歸隱田裏,其實海瑞還是日日期待著有複出的那一天。況且,朝廷批準他辭職的聖旨中有雲:
“奉欽依照舊候用。”如果一遇挫折,就憤然辭世獨立,獨善其身,那不是聖人之徒的做法。
隆慶六年(公元1572年),明穆宗突然中風去世,十歲的神宗即位。朝中政局風雲突變,高拱在政治鬥爭中被張居正掀翻,明朝最有能力的大臣之一張居正繼任為首輔。
閑居兩年的海瑞,以為自己的另一個政治春天要來到了。因為這個張居正是翰林出身,飽學之士,學問相當精醇,是海瑞的同道,有著推行聖人之學的共同誌向。況且,海瑞辭職後,時任閣臣的張居正還寫來一封信,對海瑞表示同情:
三尺法不行於吳,久矣。公驟而矯以繩墨,宜其不堪也。訛言沸騰,聽者惶惑。仆謬忝鈞軸,得參與廟堂之末議,而不能為朝廷獎奉法之臣,摧浮淫之議,有深愧焉。
信寫得很真誠也很聰明。身為內閣成員,他卻不能為海瑞說上什麼話,真是慚愧呀!為什麼身為內閣成員卻沒有發言權呢?那自然是因為高拱的跋扈。所以,矛盾在於高拱,與他張居正無幹。那麼,這次張居正上台了,應該起用他海瑞了吧。海瑞日日等待著北京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