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偏執症患者:海瑞(4)(3 / 3)

遲遲沒有動靜。

向來趨左的言官們坐不住了,他們上書,要求起用海瑞。張居正在書上批道:

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鯁之節,天下信之。然夷考其政,多未通方。隻宜坐鎮雅俗,不當重煩民事。

海瑞的品質無可懷疑,然而辦事不能通達。這樣的人隻能享受名譽上的尊重,不能任為實職。雖然同為聖人之徒,張居正為人行事卻與海瑞大有不同。張居正既能侃侃而談聖人之言,又能精通中國社會表麵秩序下的真正規則,並且運用精熟。他沒有徐階的天真,認為海瑞能夠為他的班子建立政績,也沒有高拱的陰險,想用海瑞達到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他不能用海瑞。

直到這時,海瑞才知道自己在官僚政治中的地位和作用。原來,他雖然忠誠骨鯁,時時刻刻遵守聖人之道,可是卻隻能“坐鎮雅俗”,做個政治擺設。原因就在於他不肯“通方”,不肯做“鄉願”,不肯向這個世界妥協。

有生以來,海瑞第一次產生了懷疑:錯的,到底是世界還是自己?

七十二歲東山再起

海瑞的陋舍來人越來越少,他經常終日閉門,靠一卷書打發整日的時光。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快樂。他沒有兒子,不能享受課子的天倫之樂。他沒有業餘愛好,對琴棋書畫都沒有興趣。“山水諸癖,一無所好。”

海南的美景對他像不存在一樣。日複一日,海瑞真的老了,皺紋爬滿了他的瘦臉,胡須根根白得透明。

失望、憤懣漸漸積滿了胸膛,看來自己的一生,隻能這樣過去了。曾經有過的夢想,現在看起來似乎有一點可笑。為什麼一生的奮鬥、刻苦,不惜生命來踐履聖人之學,竟然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呢?海瑞有時也會想起這個問題,但是他永遠想不明白。

應該是自己努力得還不夠吧!那麼,唯一的辦法是繼續深研性理。然而,年老體衰,智力日減,看來,今生得正果的希望越來越小。進入晚年的海瑞,日漸沉入濃重的灰色之中。

一轉眼,時間已經過去十五年了。萬曆十二年(公元1584年),張居正去世了。人亡政息,在台上永遠正確的張居正現在處處錯誤了。萬曆十三年(公元1585年)正月初十,親政的萬曆皇帝下旨,起僉都禦史海瑞為南京都察院右僉都禦史。三月,又升為南京吏部右侍郎。

這一年,海瑞已經七十二歲了。孔子七十而不逾矩,他的忠實學生海瑞是否也因為一生的挫折和十幾年的反思而變得聰明了呢?是否像朝廷所期望的那樣“平氣虛心,正直而濟以中和,剛方而文以禮樂。擴包荒之度,毋狃意見之偏”,而“將來之建立必有勝於今日”呢?

人們期待著海瑞的再次亮相。

詔書一下,海瑞即刻打點衣物,準備啟程。有人勸他要拿拿架子:朝廷讓他委屈了這麼多年,怎麼能一召即起呢?起碼得推辭一兩次。海瑞不以為然:“主上有特達之知,臣子不可無特達之報。區區虛襲,奚取焉!”遂起行。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等了十六年,海瑞終於等來了又一個政治春天。

還是海瑞一貫的風格。“自瓊台至蜆崗,家仆皆徒步。有一小童,亦隻攜附前輿,不與馬。又自五羊至上新,唯坐一小船,寂寂過,多無知者。”

然而,畢竟久經風霜摧折,七十二歲的海瑞確實少了十六年前的自信。

海瑞的心裏,既有“漫卷詩書喜欲狂”的欣喜,也有“即從巴峽穿巫峽”的急切,更有政治風雲留下的重重陰影。他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人情世態,見知於一時,焉保有終於後日?漢魏桓謂宮女千數,其可損乎?廄馬萬匹,其可減乎?”

似乎少了一份明朗,多了一些滄桑。

說是這麼說,事實證明,這隻是他一時的激憤之語,一旦做起事來,海瑞的風格仍是控製不住的火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