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3)

如果研究經費結餘得多,科研成果鑒定會就可以在賓館開。包一間小會議室,開半天會,討論出一個鑒定意見,聚一次餐,給每個評委發一個紅包,算勞務費或者勞心費。但高速公路經濟效益研究課題本來就經費不多,工作又做得過於紮實細致,經費已經基本花完。剩餘的錢,隻能開一個小型鑒定會,專家也隻請省內的熟人,而且以學校本院的為主,這樣也可以省點差旅費。

問題是和院長毛慶中的矛盾至今沒有化解。按常理,一般的科研鑒定會,隻要學科方麵能沾點邊,首先要請自己的領導。毛慶中也是經濟學教授,門亮清楚,如果不請毛慶中,不僅矛盾會進一步激化,而且會發展到仇敵的地步。和為貴,況且頭被打傷後,留下了不小的後遺症,遇到噪音,腦子就亂響。動腦筋久了,頭不但疼,而且大腦會突然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有時上課也很吃力,兩節課上到最後,不僅會頭暈,而且會語無倫次,很熟悉的東西想不起來。如果這顆頭再不好轉,怕是教學也成了問題,更別說搞什麼學術研究。已經成了半殘廢了,再和人家較勁也不太明智。說不定以後就要在人家的蔑視和白眼下混飯吃了,得罪了人家如何混得下去。

門亮和曹小慧商量,曹小慧也覺得不請毛慶中不行,她甚至認為這也是化解矛盾的一個絕好機會。曹小慧提出把毛慶中聘請為成果鑒定委員會的主任委員。門亮理解她的苦心,她當然也不希望他有敵人,更希望他一切都是快快樂樂順順利利。好吧,既然已經決定要屈服人家巴結人家了,那就徹底拜倒,徹底屈服吧,省得不疼不癢既示了弱,又化解不了矛盾。

如果聘毛慶中為主任委員,就得提前和毛慶中打個招呼,有些事情還得和他商量一下。但突然就主動去找毛慶中,門亮還是抹不開麵子。曹小慧好像看出了門亮的心思,決定她找毛慶中商量一下,讓門亮來準備鑒定的材料。

毛慶中最近正值得意,他的一篇論文發表在美國的一家雜誌上,這家雜誌屬於三千三雜誌。按學校的規定,凡在三千三雜誌發一篇論文,學校獎勵三萬塊錢,年終考核直接定為優秀。當然,這兩點都不重要,關鍵是名聲,有了響當當的論文,就有了證明自己水平的文憑,也有了昂首挺胸的資本。今天曹小慧主動來辦公室找,毛慶中絲毫不覺得意外。按他的估計,再這樣發展下去,不僅人們會公認他的學術權威,當個副校長,當個全國的什麼學術委員甚至常委,也不是很遠的事情。毛慶中熱情地讓曹小慧坐下,然後親切地問最近生活怎麼樣,曹小慧隻好含糊了說還可以。

感覺毛慶中的興趣還是在她的生活上。毛慶中兩眼盯著她,歎口氣說,想不到你會離婚,也許是我老了,許多事情讓人理解不了。你看你的臉,比以前瘦了不少。

都說女人過了三十才開始發胖,但她並不擔心,因為她的父母都是偏瘦型的。可是前不久稱體重,一下瘦了十一斤。回家照鏡子,才發現自己真的成了骨感美人,隻是臉蒼白得有點憔悴蒼老。毛慶中說她臉色瘦了,實際是客氣的說法,也許是不忍心說她蒼老憔悴。但這些和離婚關係不大。離了婚,她並沒後悔,也沒感覺到有多麼痛苦。但離婚的事,她再不想提。曹小慧摸摸臉笑笑,說,這一陣子忙,忙過這一陣子就好了。

毛慶中說,我看也不隻是忙,人忙一點反而精神,身體也健康,就像我。人消瘦,一般都是心理的原因,關鍵是要調整好心態。

曹小慧想將話題轉到科研項目上來,但毛慶中卻接著進一步說,年輕人難免有衝動,但衝動應該是一時的,是一個短暫的情緒過程,衝動過後,就應該有一個理性的思考,理性思考過後,才能做出決策。沒有理性思考做出的決策是草率的,草率的決策是盲目的,是要付出代價的。

毛慶中不再往下說,她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說什麼,是想說她離婚草率,還是想說她和門亮關係草率。她倒希望他把話說清楚。現在她離了婚,門亮卻不能離婚,更不能娶她,在別人看來,是門亮玩弄了她,甚至有人為此而幸災樂禍。但她不這樣認為,她的離婚和門亮無關,是她自己要離,是申明理有了外遇要離。可這些誰又能理解,她又怎麼能說清。但她不想向任何人解釋,也不想抱怨任何一個人,包括申明理。至於對門亮,她內心明白,門亮是無辜的,是真心愛她的,不能結合到一起,她也能夠理解。如果她是門亮,也會束手無策。過去的事就算過去了,享受了愛,就不要責備愛,更不要對愛有更多的奢求,因為什麼東西都沒有永恒,愛的另一邊就是恨,而且兩端的距離不是很長。曹小慧迅速把話題轉移到了科研鑒定上。曹小慧恭敬地遞上聘書,然後簡要地介紹了一下研究的情況。

毛慶中看過聘他為主任委員的聘書,什麼也沒說,連謙虛一下都沒有,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毛慶中的爽快,預示著一個和解的姿態。畢竟誰也不想鬧別扭,誰也不想找不愉快。回到辦公室告訴門亮後,門亮顯得更高興一些。門亮竟然自我批評說,以前我也太耿直太張狂了一點,從沒把人家放在眼裏,現在想起來也有點幼稚可笑。

鑒定會上,介紹研究情況和研究成果,是會議的重點。門亮要曹小慧來負責介紹,門亮說,一方麵這個研究基本是你做的,另一方麵你的口才也比我好,我腦袋出了毛病,怕到時出問題。

門亮還沒有完全康複,即使他要求介紹,她也不會同意。曹小慧說,情況介紹我寫了一個初稿,到時不一定照稿子念,但有個稿子會條理清楚一點,不會丟三落四。但介紹材料隻是簡單的一步,重點恐怕是回答委員們提出的問題,到時恐怕還得你唱主角。

會議地點就在學院的會議室。會議室雖然不大,但平日全院五六十人在這裏開會,也顯得不太擁擠。門亮拿到會議室的鑰匙後,又找來六七個學生,將會議室徹底打掃一遍,連窗戶玻璃都擦得幹幹淨淨。然後又找人寫了橫幅,又吩咐自己的兩個研究生去買瓜果茶葉。本以為一切工作都準備得充分,鑒定會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但讓誰都沒想到的是,曹小慧剛介紹完材料,毛慶中就首先發言。毛慶中說,科研有沒有價值,關鍵在於他的選題是否有意義,研究的對象是否有研究價值。據我所知,高速公路已經出現了幾十年,誰都知道高速公路要比普通公路寬展平整,車跑起來要比普通公路快速平穩。這些都是常識,也是大家直接能看到的東西。至於高速公路和經濟的發展,結論肯定也是明擺著的,不僅高速公路可以拉動經濟,任何一項產業,比如手機,比如電腦,甚至這話筒,都可以拉動經濟,都是經濟活動的產物,都是經濟鏈條中的一個部分。為什麼這樣淺顯的,已經成為定論的東西,我們還要煞有介事地去研究,這樣的研究,還有什麼價值。

如果是善意的批評意見,那就應該是客觀中肯,既要肯定成績,也要指出不足,哪裏像毛慶中,不分析不討論,一棍子就打死。如果不是抱有成見或者幹脆是仇人,誰會這樣武斷,誰會這樣絕情。憤怒使門亮所有的血都湧上了腦門,他幾乎控製不住要和他大吵一場。但今天的會議除了學校的專家和科研處的領導,還請了交通廳的兩位工程師,大吵大鬧成何體統。門亮雖然竭力克製,但語氣還是有明顯的爭論的味道。門亮說,要評論一個研究,首先要看一下研究的內容,不看研究內容就妄下結論,顯然不是一種科學的態度,甚至不是一種正常的心態。我研究的內容並不是高速公路,而是對高速公路拉動經濟的作用做一個定量的分析研究,給出一個定量的結果,這樣的研究還沒有人去做過,但這樣的研究需要人去做。

毛慶中打斷門亮的話,說,我說的是這樣的研究有什麼用,說老實話,本來我今天是不打算發言的,而且想好了如果要說,就多說優點,多說成績。但我看了研究內容,實在是找不到一點用處,實在是找不到一句有用的話,我實在是忍無可忍,實在是不能不實話實說。如果我閉著眼睛說假話,如果我違背我的良心說假話,那麼我還算什麼有良心有良知的知識分子。

沒有價值,就是全盤否定,也沒有鑒定和答辯的必要。簡直是閉著眼睛說瞎話。如果說研究沒價值還算是學術問題,說他已經忍無可忍了,那就是在人身攻擊。門亮在桌子上猛擊一掌站起,但又一下意識到太衝動,隻好坐下,可聲音還是高得像吵架。門亮幾乎是吼了說,如果我做的定量分析沒有意義,那麼你發表在三千三上的那篇《黃土高原幹旱半幹旱地區經濟發展模式的研究》又有什麼意義。人家黃土高原存在了幾億年,那裏的人民也生活了幾萬年,經濟模式也是人家摸索出來的,已經發生了的東西,已經成了定論的東西,你還跟在後麵研究,這又有什麼用。這樣毫無價值的研究,一分錢給我我都不要,我都會把它扔進廁所,為什麼還沽名釣譽,不但騙取了名,還騙取了學校三萬塊錢的獎金。這樣的騙子,為什麼還不繩之以法!

毛慶中被徹底激怒了,他一直引以為榮,也給全校爭了光的論文,竟然被門亮說得一錢不值,而且說成是詐騙。毛慶中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他一下將手裏的資料扔到一邊,高聲反擊說,但我的研究指出了哪種模式最適合當地的情況,哪種模式經濟效益最好,以後的發展方向是什麼。而你的研究指出了什麼!指出了高速公路怎麼修最好嗎?指出了高速公路修到哪裏最好嗎?

門亮說,我雖然沒指出高速公路怎麼修,但我指出了它拉動經濟的效益有多少,作用有多大,這樣的定量定性的分析,你的文章裏有嗎?

毛慶中說,但你的定量分析都是主觀臆斷,那樣的經濟效益你是怎麼算出來的。不錯,當地的經濟是發展了,但你能說都是高速公路的作用嗎?就像當地的糧食增產了,你能說清多少是政策的功勞,多少是雨水的功勞,多少是勞動的功勞,多少是科技的功勞,多少是化肥的功勞,多少是害蟲的功勞。

今天真是兩個牛人遇到了一起。但都是知識分子,都是有身份的教授,像小孩子吵架,成什麼體統,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但毛慶中是主任委員,又是院長,在座的他官最大,別人不好說什麼。但不說也不像樣子。不少人出來打圓場,勸兩人有話好好說。隻有科研處長說了一句嚴厲一點的話,說學術爭論不要變成人身攻擊。這樣的勸說讓兩人都冷靜了不少。門亮喝口水,放緩了聲音說,我們的研究,對每一個影響因子都做了反複的考慮,進行了反複的調查論證,然後確立了盡量接近事實的影響係數,確定了一個效益評價體係。這個體係的建立,不僅為高速公路建設決策提供了依據,也為進一步研究現代化經濟發展提供了一個參考因素。我們的研究本來就屬於非應用型的軟科學研究,不能硬往應用型研究上扯。如果說我們這樣的研究沒有價值,那麼所有的經濟研究,所有的社會科學研究,都沒有了價值。

毛慶中也平靜了說,你在這裏偷換了一個概念,我說你的研究沒意義,你就說你的研究屬於軟科學,如果你的研究沒意義,所有的軟科學就沒意義。其實,我說你的研究沒有價值,毫無意義,也就是說,並不是世界上的什麼東西都可以研究,有些東西就是那麼回事,你研究它就沒有意義,比如說一根粉筆掉在地上,你研究它會摔成兩截還是摔成三截,這有什麼意義。

門亮又止不住衝動起來,他爭辯了說,你的說法根本就是錯誤的,世界上就沒有不可研究的東西,關鍵是看你怎麼研究。牛頓研究蘋果落地,就發現了萬有引力,還有科學家研究樹葉為什麼會變黃掉落,結果發現樹葉要掉落時,裏麵有一種化學物質增多,這種物質可以使樹葉脫落。這也是一個很有理論意義的重大發現。至於你說的粉筆會摔成幾段,如果是搞工程力學的,我想,研究清摔成幾段對他來說意義肯定十分重大。

毛慶中冷笑幾聲,說,如果你認為所有的研究都有意義,那麼我們也就沒有必要開什麼鑒定會,因為所有的研究都有意義了,你的研究當然也有意義。因此,鑒定會也沒有必要再開,我也沒法再當這個鑒定委員會的主任,我隻好先告辭了。

毛慶中起身走後,學院的其他幾位教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行。隻好都勸門亮重新準備一下,改日再說。然後也都離開了會場。

毛慶中是主任委員,最後的鑒定意見要由他來簽字,他走了,鑒定會當然也無法再開。門亮呆呆地坐在那裏,整個會場也一下靜得沒了一點聲音。科研處長是會議主持人,但他也不知該怎麼辦,這樣的場麵他也是第一次見。在他的腦海裏,鑒定會都是按程序走一遍,然後大家簽個字,然後去吃飯。科研處長隻好問門亮怎麼辦。門亮突然說,我要重新請別人鑒定,我就不信我們的研究沒有意義。我覺得今天毛慶中不是來開鑒定會的,而是故意來打擊報複的,是故意來搗亂陷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