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研處長說,咱們先不要再提你們兩人之間的事,咱們先說鑒定會。我在科研處工作十幾年了,鑒定會開了無數次,從來沒經曆過這樣的結果。按道理,這個鑒定會應該算失敗,可以按成果未獲通過來處理,你看怎麼樣。科學研究本來就有成功和失敗,在某種意義上說,失敗了也是成功,它可以告訴人們此路不通,另想別的辦法。
門亮爭辯說,可我們的研究沒有失敗,而且我們的研究是創造性的,是填補了研究空白的,不鑒定就說失敗,本身就不科學。
曹小慧倒真不想再搞什麼鑒定,失敗就失敗,科學研究就從來不害怕失敗,反正自己認認真真用心去搞了,問心無愧,有個結果交差就行。細想,這個研究真讓她寒心,吃了那麼多苦,花費了那麼多時間和心血,卻給她帶來了這麼多麻煩,這麼多不順利。交了差,也算卸掉了擔子,就再不去想它,再不去管它。再說,她認為今天毛慶中之所以這樣,完全是因為她的原因,是毛慶中容不得她和門亮的關係,是她和門亮好讓毛慶中嫉妒難受,所以毛慶中看什麼都不順眼。人們都說女人是醋壇子,其實男人也喜歡吃醋,妒火燒起來,那就是衝天大火,想撲滅很難。曹小慧同意按失敗交差。她對科研處長說,既然毛院長說研究是失敗的,那就麻煩你讓他寫一個失敗的鑒定結論,我們拿去交差。
門亮卻堅決不同意。門亮說,失敗就是失敗,成功就是成功,我就不信我們的研究沒有意義。再說,得出一個科學的符合事實的鑒定結論,這才是科學的態度,不明不白,模模糊糊,這是科學研究最大的敵人,我一定要重新鑒定。
鑒定意見要由科研處負責填寫並形成文件,然後加蓋學校的公章上報。重新鑒定,就得向學校主管領導彙報,當然,還要看看有沒有重新鑒定這方麵的文件規定,還要考慮一下毛慶中的態度。毛慶中畢竟是院領導,如果毛慶中反對重新鑒定,那麼科研處也不好做主再鑒定,更不好和毛慶中對著幹。科研處長為難了說,如果你們要重新鑒定,就寫一個申請,我請示一下主管領導,然後看領導是什麼意思。
回到辦公室,門亮的頭越來越疼,但許多問題不想不行,而且許多問題會自動冒出腦海。鑒定會請誰來鑒定,要由研究人自己提交名單,再上報到科研處。為什麼要請一個敵人來做委員?為什麼當時就昏了頭瞎了眼?毛慶中也確實夠狠。按常理,請你做主任委員,那是看得起你,即使再有意見,也會很委婉地提出,而且大多不寫在鑒定結論裏。鑒定結論裏的話,是給上麵領導看的,也是評職稱評先進評科技成果時用的,應該是溢美之詞,能寫十分好,就不寫成九分半。而鑒定完全否定,還從來沒聽說過。想不到毛慶中竟然是這樣的人。原以為毛慶中也不想再鬧下去,也想和解,沒想到如此惡毒,竟然不聲不響捅他一刀。
看著臉色鐵青的門亮,曹小慧仍然堅持不再鑒定,不再管它。門亮能夠理解曹小慧。這個研究確實讓她費了太多的心血,冒嚴寒酷暑下鄉調查不說,光確定那個評價係統,就讓她不知查找了多少資料、學習了多少相關的知識。大半年下來,人都累得瘦了一圈,而且還遭遇了車禍,差點把命都丟掉。費這麼大的心血研究出的成果,卻讓人上下嘴唇輕輕地一碰,就給輕易地全盤否定了。哀莫大於心死,她堅持不再鑒定,是心已死,誌已滅。但他不能讓她心死,也不能讓她心寒,再鑒定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為爭一口氣,他也要再鑒定一次。
曹小慧還是流出了眼淚。門亮起身想拍拍她的背,甚至想擁抱親吻一下她,此時的擁抱親吻,要表達的感情當然豐富。但伸出手,又覺得不能,而且是什麼都不能,永遠的不能。他隻好轉身再坐下。門亮故意輕鬆了說,其實也沒什麼,好事多磨,以後的事你不用再管了,一切我來處理。
今天的事真的出乎她意料,也真的難以讓她釋懷。信心百倍準備了幾天,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更讓她擔心的是,鑒定會上毛慶中都是這個樣子,評職稱時就更加麻煩,因為毛慶中是職稱評定委員會的成員,也是唯一的經濟學科的委員,如果他說一句壞話,條件再好也是枉然。她也不忍心讓門亮再費心碰壁沒有尊嚴。算了,幹脆算了,什麼也不幹,什麼煩惱也沒有。曹小慧說,不管它了,也再不提它了,更不要再搞什麼鑒定。和這幫庸俗的小人計較,真的是降低了我們的水平。走吧,回吧,我累了,我要回去好好睡一覺。
不重新鑒定不行,如果是單純地給上麵交差,鑒定結論是什麼也確實無所謂,科研當然允許失敗。但評職稱就不行,評職稱要的是科研成果,失敗了就不叫科研成果。曹小慧雖然清高,但在學校混,如果沒有個副教授職稱,怎麼也說不過去。即使於利明能給曹小慧成功調動工作,有副教授這個頭銜和沒副教授這個頭銜也大不一樣。有副教授這個職稱,就是知識分子,就是專家,身份也不同一般,榮辱升遷待遇也不一樣。門亮說,你回吧,鑒定的事你就再不要管了,為爭一口氣,我也要看看我們的研究究竟有沒有意義。
曹小慧走後,門亮還想一個人靜靜地再坐一會兒。
辦公室的牆壁上掛了一圈鏡框,除了教師守則,還有學院師生社會實踐、教學科研等一些活動的照片。好像每張照片上都有毛慶中的身影,門亮從沒感到如此地厭惡。花錢搞這麼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與其說是宣傳,不如說是吹噓自己,搞個人崇拜。有了權,難道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嗎?有了權,難道就要主宰一切嗎?難道學院的一切就都由一個人說了算嗎?難道別人有不同的意見就是對領導的冒犯嗎?門亮真想把這些鏡框全部砸掉。
門亮清楚,這件事對曹小慧的打擊,要比對他的打擊還大。如果這次的科研不重新鑒定,依曹小慧的性格,她永遠也不會再搞科研,也不會再評什麼副教授,她永遠都會那麼消沉下去。如果在學校教書,四十歲評不上副教授,就真的沒臉見人。不行,絕對不行!門亮在心裏發了狠說,這件事就由我來扛吧,不把她的事辦好,我決不罷休。
科研處長說重新鑒定要請示校領導,門亮覺得這是處長推托不想再鑒定的一個借口。如果處長同意鑒定,再給一套表,再同意開一次會就行。一個小小的科研,校領導哪裏會有時間去過問。好在處長沒說不行。沒說不行就是留有餘地,留有餘地就能爭取回來。
夜長夢多,門亮決定今晚就去處長家裏找找處長。一定要把這件事情辦成,讓自己的良心安穩。
家裏的煙酒不少,都是妻子的那些關係戶送的。因他不抽煙也不喝酒,日積月累,家裏存了不少這些東西,今天正好派上用場。門亮挑選半天,決定帶兩瓶茅台酒四條中華煙。再多了一大堆也不好帶。
將煙酒裝入一個大黑塑料袋,掂掂,也不輕。然後將塑料袋悄悄提到樓下放入汽車後備廂。他想好了,等天黑後,開車去處長家,把車開到處長家門口,然後提了東西快速上樓,神不知鬼不覺快速進入處長家。
離太陽落山還早,門亮就開始做晚飯。從前,他是從來不做飯的。那天從醫院回來第一次做飯,妻子還感動得哭了幾次。其實,以後天天做飯好好報答妻子,是他住院時就想好了的,而且要堅持後半輩子。門亮想給妻子打個電話,問問她想吃什麼,但又覺得沒有必要。妻子愛吃幹拌麵,百吃不厭,他也覺得做幹拌麵最拿手,也最省事:把菜炒好,把麵煮熟撈出和菜攪拌在一起,一頓飯就算做好了。把菜炒好,麵壓好,門亮就邊看報紙邊等妻子,等妻子一進門,他就開始煮麵。
但妻子回來後,進門卻說她要出去。妻子說,外麵有個飯局等著,我回來開車,馬上就走。
這讓門亮一下有點措手不及。車後備廂裏還放著煙酒,妻子把車開走了,煙酒怎麼去送。真是一不順百不順,怕什麼來什麼。門亮急忙說車不能開走,他也要出去。但吳芸芸卻不看門亮,邊換衣服邊說,出去有什麼事?你的傷還沒完全好,如果沒重要的事,就不要出去,再說開車也不安全。
開車幹什麼去,門亮一時還編不出一個合理的事情,隻好說去於利明那裏一趟。吳芸芸又問去幹什麼。門亮心虛了說,也沒什麼事,就是去坐坐。
去坐坐?吳芸芸突然吼了說,你還想把瞎話編到什麼時候!我問你,你的科研鑒定會開得怎麼樣?你在車裏放了煙酒究竟想幹什麼?
門亮一下驚得目瞪口呆。竟然知道車裏放了煙酒,很可能她什麼都知道了,很可能她在暗中監視著他。從醫院回來,吳芸芸對他就不再遷就,感覺感情也淡了許多,特別是對他和曹小慧的事,更是嚴厲得和以前判若兩人。她明確告訴他再不準和曹小慧有半點瓜葛,並且要他做出鄭重承諾。看來她確實是在監視著他,看他能不能兌現諾言。難道她也偷聽了鑒定會?但不管怎麼說,既然她已經知道在車裏放了煙酒,還是說實話主動一些。但還沒說完,妻子就一下哭了。妻子哭了說,我就知道你和那個小妖精斷不了,你為了給她掙錢,差點把命搭上。現在為了給她評職稱,不但不要命帶病為她跑腿,而且連臉也不要了。既然你死了心要和小妖精好,那我也再沒有辦法,你也再不用在我麵前裝模作樣受苦受難,你就幹脆滾出去,去和她過你的好日子。
妻子如此激烈的反應讓門亮沒有料到。和曹小慧合作搞科研,這是正常的工作,全校誰都知道。門亮隻能和氣了解釋。門亮說,你不要風聲鶴唳疑神疑鬼,這件事和她的關係不大,完全是我的事情,為爭這口氣,我也不能讓毛慶中想說什麼就是什麼。再說我費這麼大的勁搞的研究,究竟怎麼樣,總得有個正確的答案,這樣不明不白,我咽不下這口氣。
妻子吳芸芸雙手捂了胸口,感覺心痛得快要枯朽成肉幹。她喘息一陣,痛心地說,你再別滿嘴鬼話了,你也不要以為我是傻瓜。你為誰賣命,我清清楚楚;你的心在誰身上,我明明白白。養狗就知道狗的毛病,你以為我不了解你。為你的事,為家裏的事,你什麼時候去求過人,你什麼時候操過心。現在為了那個小妖精,你不但要提了東西去求人,而且連命都不要了!你說你咽不下這口氣,你命都不要了,還有什麼氣咽不下去。一個不要命的人,一個魂都在別人身上的人,我還能指望他什麼,我還守候著一個沒有魂的軀體幹什麼。你說不是為了她,我問你,如果不為她今年評職稱,你這麼急急忙忙搞鑒定幹什麼,如果不為她評職稱,你非要個研究成功的鑒定幹什麼。還有,你說毛慶中在整治你,可毛慶中我了解,他人很正直,有時候疾惡如仇,他是看不慣你們兩個,看不慣你和曹小慧勾搭在一起。其實看不慣你們的不光是毛慶中,全校的人都對你有看法,都說門亮變了個人,變成了花花公子采花大盜。就因為你自己不自重,你的名聲徹底壞了,不但毛慶中看不起你,其他教師,也覺得你不像個搞學問的,甚至就是個尋花問柳的老混混。你丟人現眼也罷了,現在,我在人前也抬不起頭來,你說說,我還怎麼和你在一起過日子。
門亮不知該說什麼,他知道也無法再說什麼。妻子罵就讓她罵吧,罵過了,事情也就過了。但讓門亮難過的是,一向溫順的妻子突然不再溫順,而且還有點像潑婦。難道就是因我受傷成了半殘廢?如果是這樣,那也太勢利了,以前的善良也是偽裝的。他不敢想象妻子是這樣的人,妻子也絕對不是這樣的人。但今天妻子的話,卻讓他心寒。門亮想和吳芸芸好好談談,但吳芸芸卻氣呼呼去衛生間洗了臉,拿了車鑰匙出門。
妻子走後,門亮仍然回不過神來,仍然呆呆地站在那裏。妻子的話猶如鋼刀,一刀刀插在他的心上,門亮想哭,但又沒有一滴眼淚。他就那麼呆子一樣站著,牆上的掛鍾敲響晚七點,門亮才猛然回過神來。他不想再去做飯,也不想再吃什麼飯,他狠了心想,妻子想說什麼就讓她說什麼去吧,把這件事辦完,讓曹小慧評上一個副教授,他對曹小慧也再沒什麼牽掛了,曹小慧也再沒什麼緊迫的事要做了。然後他和曹小慧真的一刀兩斷,成為真正的同事,完全把心思放在妻子的身上,一心一意好好和妻子過日子。如果妻子再不原諒他,再對他冷淡,他就真的離婚,和曹小慧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