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9章 不曾諳戰火花間已白頭(1 / 3)

臨江仙

紅葉化蝶翩翩去,十裏風光重遊。畫橋煙柳舊時樓。不曾諳戰火,花間已白頭。

香散千年皆過往,擦肩刹那難留。空山淺夢苦作舟。任千言萬語,阻不斷東流。

眼看混沌的五月就要過去,從朝陽醫院回來,排除疑似的池新絮也在校醫院度過了她的“潛伏期”,解禁的一天終於來臨。就在當天,陳清瑤也從大興解除隔離回學校了。聽醫生說,當時校領導讓清瑤去大興,完全出於一個考慮——占床位!清瑤一下火冒三丈!當初真是太好說話了,學校讓去大興,就去大興。結果天知道學校是咋想的!?怕隻怕到時要隔離的人越來越多,連大興的床位都輪不上了吧!難道要活生生,水靈靈的人去占那肮髒的床位?!

想起南京大學好像四月底五月初,研製成功一現代化的“隔離室”。不大的一個房間,樣樣都不缺。空調,每五分鍾換一次氣,並補充水分,當然過濾的技術絕對一流,市麵上可買不到!衛生間,那也是用一次就自動消一次毒。整個隔離室,簡直像真空,容不得半點細菌,更是密不透風!不要說一隻蒼蠅,就連一粒空氣分子都難以自由進出。由於采用最新科技,使得室內氣壓略低於室外氣壓。這樣,室內“有毒空氣”當然隻能乖乖地呆在屋裏,甭想出來嘍!要是住在這樣的隔離室裏,誰都不願出來吧!可遠比五星級賓館舒服得多!

當時新絮住院,她的男友一直醫院學校兩頭跑,最終才讓她從海澱醫院轉到朝陽醫院。後來醫生態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也是他的功勞呢!遠在黑龍江新絮的家人,也是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可一點辦法都沒。那一段時間,也是他天天打電話去報平安。這回新絮終於自由了,可還要忍受兩地分離的痛苦。學校當然是封了,進出校園都要憑掛在胸口的“狗牌”。未經院係和學校防控“非典”工作領導小組批準而擅自離校者,要給予勒令退學處分。新絮和他隻能隔欄相望,每日從下午一直站到晚上十一點。還樂此不疲。

“這次我決不屈服!”清瑤說道。雖然解禁,但是回學校後依然是一人一間寢室。這暗無天日,永無止境的囚禁日子還有完沒完?!

一個狂風肆虐的黃昏,一場罕至的暴雨即將來臨。小院兒裏不再如往常般熱鬧,看不見任何人的身影。隻見清瑤靠在右側門廊,一動不動,兩眼直盯盯地望著小院兒中間曬衣繩上的衣服,被陣陣狂風吹得在空中亂舞。她的眼神,空洞,虛無。從前那帶著溫柔恬靜的目光,仿佛消失在眼底,死了。雙眼是那樣飄忽不定,看著狂風將樹葉吹得在風中打轉兒,卻始終落不回地麵。清瑤就像那風中飄零的枯葉,然而飄搖不定的命運使她無法降落,隻能被迫在風中打轉,最終飄向無人知曉的nowhere……

六月一日,伴隨兒童節的到來,南京也摘下了戴在頭上一個月之久的“疫區”的“帽子”。

被關在學校,久未回家的學生終於告別了那段難熬的日子。回想自己與爸爸媽媽僅一道鐵門相隔,卻不能跨越,有無盡的心酸。父母隻能從欄杆的縫隙,或鐵門底部將孩子的夏裝,生活用品,以及一些水果塞給鐵門內的孩子。父母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會有一天去“探監”。

也許久未過兒童節,學生們紛紛逃離“監獄”般的學校,走上大街小巷。整座金陵城,頓時生機盎然。隨處湧動著青春氣息。可到下午五點,又是另一番景象。那些洋溢著青春的麵龐將消失在你的視線。能被批準“放風”,要經過重重關卡。先是輔導員開請假條,出門時在門衛處登記,還要趕在下午五點前回校,將門衛那兒自己的名字劃去。再去輔導員那兒銷假。這一天的自由,來之不易啊!

午夜十二點鍾聲響起,縈繞,遠離。漫長一個月的“潛伏期”,在秒針指向0的那一刻,從針尖滑落。李夜闌消失了,一個月。消失得無影無蹤。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夜,原來可以不平靜。不遠處,喇叭裏又在重複著同一句話:“請從外地回寧的人員到居委會登記……”

世界另一端回蕩起火車的長鳴,低沉的,陰鬱的,似從遠古傳來,帶著歲月的滄桑與無奈。從出生到消亡,始終伴隨著,沒有離去的,也許就隻剩這撕人肺腑的怒吼。停靠一站又一站,不同的是站牌名;窗外一群又一群擁擠的人兒,相同的是被離別或重逢扭曲的臉和永遠懸在空中放不下的手;車廂內湧動著來去匆匆一個又一個孤寂的靈魂,不同的是他們各自的目的地;17號座位上一個又一個乘客,相同的是從第一個到最後一個乘客,始終都是同一個她,她始終都不知自己要去的方向,站台上始終看不見那張為她扭曲的臉和那隻向她揮動的手。

從遠方飄來滿池蛙聲,一陣陣,隨風而來。抬眼望窗外,隻有北方天邊彌漫著的一抹綠光,逐漸暗淡……天空析出碎裂的雲片,被那由靛藍變為冰藍的天空分割著。不知不覺,夜縮短了。屬於那淒婉歌聲,沉鬱怒吼的夜,褪去了。不再像從前,可以讓那些淒淩的靈魂長久地在黑夜溫暖的懷抱中,安全地躲避陽光的刺傷。

鏡中的影子,不會笑了。夜闌竭盡全力,試圖教會她。可鏡中,嘴角的方向始終相反。

頃刻,另一個自己的的臉,從眼角裂開,將那蒼白的臉割碎。

一小塊,一小塊,沒有規則。就像那遠宋時代的碎瓷。在那晶瑩透亮的釉的庇護下,隱藏其中的胚肆意舞動著。始終是個謎。沒有人知道,隱在那欲碎未碎,似裂非裂的瓷中珍品體內,有多少碎裂的殘骸。凝結著腳下千萬個經曆多次高溫燒烤,粉身碎骨後殘存的屍骨,她才碎得如此動人,裂得這樣淒厲。

攤開雙手,手心空洞。唯一握住的是,從體內鑽出的道道絲路。無意間,已新添細細幾道。如一把把刀,割破手掌。而這雙手,正因這一把把鋒利的刀,更加淒美。就像江南那縱橫交錯緩緩流動的大小河流,將紅色土壤割裂,永遠無法複合。

窗外風景依然,隻是不知是何季節。月夜下,沒有季節更替,甚至沒有季節。

家裏牆上掛著恐龍化石,那張開雙翼的小恐龍,怎麼也沒想到會在一瞬間成為化石。有時候,自然界會以瘟疫、地震、海嘯等各種方式懲罰人類吧。億萬年後,人類也會像恐龍一樣成為化石。

夜闌披上父親的睡衣,打開塵封的門,黯黑的樓道飄蕩起低沉的□□,久久不去。小手電奄奄一息的燈泡射出顫抖的微弱光線。走出混沌的樓道,進入灑滿月光的院子。借著冷冷的月光,隱約可見暗紅的條幅上寫著:……戰勝非典……

正想著,身後的死寂被狂亂的狗吠攪動。她轉過身,已記不清自己是怎樣從它們的口裏逃脫。隻記得自己向大門狂奔,在空寂的街上狂奔。

每一個路口,一踏近,那閃爍著的紅綠光便發出鳥一般嘈雜的叫喊。迷失在每個大大小小的路口。從身旁經過的出租車,一輛又一輛,緩慢下來,又疾馳而去。座位空空。

黑暗中,一個影子慢慢走近,與她擦肩。始終低垂的頭,看不見眼神。腳步失重,茫然,虛幻,走向身後。夜闌沒有回頭,走向他來時的黑暗。

又一個十字路口。她的腿開始劇痛。似乎與生俱來的疼痛,在每一次漫長旅途後。生長疼,醫生說。可早已枯萎,還會生長嗎?結核菌感染,醫生又說。

正當她疼痛得蹲下,蜷曲起雙腿,雙手緊緊抱住時,她看見父親的身影。抬起頭,父親就站在自己麵前。他笑著撫摸著夜闌的頭,說:“我剛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上大二,剛考完試,每門都是98分,第一。我正收拾準備回家,卻不知該帶什麼回去……”

她站起身,忍著劇痛,往回走。回家!

在黑暗中,前方昏黃的路燈下走來熟悉的身影。擦肩。同一個路口,同樣低垂的頭,同樣看不見的眼神,同樣失重,茫然,虛幻的腳步。隻是他們的方向不同。

回到家,同走時一樣空蕩的家,一樣充塞墳墓般的死寂。打開燈,昏黃的燈。就在夜闌走向燈下,隨著一聲清脆的碎裂的聲響,燈滅了。黑暗中蹲下,伸出手。看不見的雙手在離腳僅零點零一毫米的地方,摸到滾燙的殘骸。所有的燈都不再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