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中秋節,滿月的夜晚,夜闌難以入眠。獨自站在陽台,看著樓前塌陷的地麵,已想不起原來地上的模樣。過不了多久,前麵就會立起一幢更高的樓,擋住她們的視線,就連曬太陽也許都是一種奢侈。一個白色的塑料袋從工地上飄到樓下,繞了個圈又飄回工地不見了。不一會兒,又見那白色塑料袋按同樣的路線繞了幾圈。那是小院兒的貓嗎?不知小玀一家現在過得怎樣。月亮向西沉下去,淡入泛白的天空。東方,朝陽從翹起的屋角上升起。
遠黛自暑假回來後總是行蹤詭秘,對室友躲躲閃閃。問她吧,她就隻知道傻笑。一個悶熱的傍晚,她和夜闌在校園裏四處踱著。她突然忸怩地問夜闌:“你被人親過嗎?”夜闌驚愕地盯著她,知道不用自己回答。那個晚上,遠黛說了好多。
遠黛和他是在地鐵站認識的。她因為暑期打工拎了沉沉兩遝調查問卷,瘦弱的她幾乎走一步歇兩步。突然有人從後麵幫她提起一直送進地鐵車廂。他留了電話便轉身走出地鐵。遠黛回到家,母親非要她給人家打個電話道謝,從此兩人便開始了一段電話情緣。回到北京,她和他見過幾次。遠黛一臉害羞地敘述著。
天漸漸冷了,遠黛和他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熱。到學期末,她和寢室的關係淡漠了,室友甚至看到她打招呼都喊:“喲,稀客啊!”夜闌開玩笑地說把遠黛開除出寢籍,但每個人心裏都對她和他十分擔心。
快要期末考了,也不見遠黛回來上過自習。半夜,夜闌朦朦朧朧聽見有人開門進來,從床頭爬上去。隨後便是越來越強烈的啜泣聲。整個床在顫抖,夜闌睜開眼跳下床。黑暗中遠黛的輪廓不很清晰,她把頭埋在疊起的被子上,聲音從厚厚的被子裏發出。夜闌問她發生什麼了,她抬起頭,哽咽地說:“他是騙子……”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說啊?”夜闌踮起腳,在下麵著急地喊。
“原來他是個騙子!徹徹底底的騙子……”遠黛抬起頭說不完整,又悶進被子裏。
後半夜夜闌一直沒睡,爬上床抱著她陪她一起哭,直到天亮。
在和他住的宿舍裏,遠黛從他皮包裏翻出一件和自己身上穿著的一模一樣的粉紅色毛衣,那是他從上海出差回來帶給遠黛的禮物……
平日他十分節儉,連破了幾個口的襪子都舍不得扔,補了補繼續穿,手機也還是多少年前的淘汰機。要說給遠黛買花,等於摘星星,想都別想!漸漸的,遠黛也被他的吝嗇感染了,回來常問我們要家樂福購物的□□拿去報銷。眼睜睜看著她從乖巧的小女孩,轉眼變身為拿著電費水費電話費單,為生活奔波的居家主婦。黑亮的長發削了,減成了短發,穿上成熟的套裝,戴上銀閃閃的耳環,簡直一副小媳婦兒打扮,讓人找不到一點剛入學時青春的遠黛。
遠黛吞吐著,邊回憶邊哽咽。
記得他說,那時在地鐵站對她是一見鍾情。她也曾有過不少愛慕者,可真正談過的沒有一個,對於他那種狂風驟雨般的追求一時難以抗拒。她也說不清當時的她對他是喜歡還是別的什麼,至於現在,也說不明白是愛還是習慣。總之,她發現自己唯一能肯定的是他還有別人。
每個星期日他都找借口去天津,一開始她沒有懷疑,他是搞物流的,公司總部在天津,去天津出差是常事。可女人的直覺很敏感,她越來越覺得他似乎有什麼瞞著自己,這麼頻繁地往天津跑也一定有什麼隱情。趁他去天津,她開始在家裏到處翻看他的東西,看能不能找出蛛絲馬跡。在最底層鎖著的抽屜裏翻出許多他的檔案材料,其中畢業證上寫著上海某鐵路學院,並非他所宣稱的上海交大。她眼前一黑,頓覺落入了黑黑的無底陷阱,他說的每句話每個字在她看來都是謊言,是為了騙取她的心而捏造出來哄人的甜言蜜語。現在想來,當初自己有多傻,太過單純,把世人想得都跟自己一樣傻。就憑一張嘴,他說什麼自己都全盤相信。認識他短短兩個月,就被他俘虜了,上當受騙也快半年了,自己怎麼就這麼傻呢?
他從天津回來後,包裏那件毛衣已不見了。遠黛在網上找到了他大學的校友錄,和裏麵的人聊了起來。在網吧泡了好幾天,出來時她已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大學時他就與同班的敏關係曖昧,畢業後他分在上海,敏回到天津的家。兩人一度分開斷了來往。後來他調到天津,估計是與敏難舍難分。
遠黛給校友錄的斑竹留了言,沒想到那位斑竹十分熱心,給她打了電話,說了好多,勸她不要一時衝動做出什麼後悔的事,說不定誤會了他。
她沒有就此罷休,決心要找出十足的證據。每個月的手機費都是她幫他到銀行交的,報完密碼,讓小姐打出了前幾個月的話單給她。她扯出長長的話單條,卷了卷走出銀行。回家的路上,她隻顧垂頭緊緊盯著上麵一串串數字。無數個字符掠過雙眼,了無頭緒。這麼多陌生號碼,無非是些工作業務上的夥伴罷了,到哪裏去找那個叫敏的人?對了,找外地號,敏在天津,不可能用北京的號。她在一叢叢蕪雜的數字間苦苦尋覓,查完了十二月份,怎麼有幾個末尾數那麼熟悉?直覺告訴她,不用找了,就是這個號!拉出十月十一月的單子,一列列號碼一瞥而過,無需停留。每個夜晚,幾乎都是清一色的“4130”。每當過了十點十一點,他就與她躲在被窩裏說悄悄話。短信不多,大多是長途電話。
遠黛絕望了,抬不起腳,怎麼也走不回現在的家。想想當初,他說要搬出公司的集體宿舍,自己是怎樣跑斷了腿找到一間離學校最近的房子,定金都交了,可他一看不滿意,說不要就不要了。最後沒法兒,還是自己到處貼廣告把租來的房子又轉租了出去,要不幾千塊錢就白搭了。三個月的辛苦奔勞,隻換來他的一句不要,拍拍屁股走人。可無論做什麼,自己都沒有半句怨言,哪怕他不送花和禮物給自己,也心甘情願地為他做這做那。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竟是這樣的人!說什麼“一見鍾情”,都是假的!再也不會相信男人的嘴。
回到空空的家,遠黛突然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切——一切美好的東西,青春,美貌,活力,純潔,善良,友誼……
“嘀——嘀——”手機在桌上叫著震著。遠黛一驚,從椅子上跳起來,奔向那閃動的屏幕。一看上麵顯示的號碼,愣了。
“4130”
沉重地按下接聽鍵,把聽筒挪向耳側。
“喂,是泗嗎?”
“喂……你是誰?”
“哢”那邊掛斷了,隻留下永無休止的“嘟……嘟……”聲。
那個冬天,寒冷而幹燥。
晚上十一點,聽到走廊盡頭池新絮的聲音,她被人一步步抬回宿舍。
“為什麼?為什麼……”
“六年哪!六年……”
“我為他犧牲了那麼多,可他……竟喜歡一個花瓶!我值得嗎?等了他六年……”
“他為什麼要送我許巍的磁帶,為什麼要來看我……”
“這一切都是為什麼啊……”
新絮一直哭著喊著,幾個人把她抱上床。她喊出的每一個字都沾滿鮮血,夜闌的心都要崩裂,淚水不住地往外湧。遠黛說不出一句話,沒有氣力去安慰她。
葉暮突然找不到陸了,網上不見他的蹤影,手機關機,電話不通,就差買飛機票去澳洲了。她是在“天涯”認識陸的。她的帖,陸都會看,陸的帖,她都會回。一年來,他們真的是在用心交流。她沒有見過陸,陸也不知她長什麼樣,他們僅憑文字了解對方,聽聲音猜測各自的模樣。陸說過兩年後會回國。她與陸都是東北人,有一種莫名的親切。陸給她彙了兩千塊錢,此後不久便消失了。她四處尋覓,有時甚至懷疑自己神經錯亂。世上真的曾有過陸這個人嗎?瞬間殞滅,不留痕跡。過去與陸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她都清清楚楚地銘刻在心。如今隻能倚著回憶生存。她累了,真的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