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齊哈爾的冬天有多冷,夜闌不知。遠黛怎樣熬過這個漫長的寒假,夜闌也不知。
二月回到北京,不見遠黛的身影。一天,她穿著粉色大衣走進寢室。夜闌幾乎認不出她,眼前的遠黛儼然比軍訓時成熟許多。然而這成熟背後仍是孩子般的幼稚與愚蠢。
遠黛說,他們和好了。夜闌不敢相信。她就是這樣容易心軟。
寒假,他去了遠黛的家,哭著跪著求她原諒。她從未見過男人的眼淚,不忍心看他跪在自己腳下。她也答應過夜闌,不管他怎樣哀求都不同情,決不再與他來往。她在兩端徘徊,冷冷地對他說:“請你走吧,我不會再相信你了……”說完,她像要哭出來似的背過身,沒想到聲音一旦從嘴裏出來就變得軟弱無力。他一直跪著,扯著她的衣角,如果她不原諒就不起來。他知道遠黛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腸軟,對誰都有憐憫心。他拿出一把水果刀,在自己的左手心劃出深深的一道口。湧出的汩汩鮮血染紅了手心、手臂,一滴滴落在地板上。她不敢睜眼,傷心地哭了。
他又去了天津。遠黛撥通敏的手機。
“請問你是敏嗎?”
“嗯,是,有事嗎?”
“你認識泗嗎?”
隻留下嘟嘟聲。泗與敏斷了聯係。
2005年4月1日,農曆二月十二,花朝。遠黛闌獨自去了北戴河,夜闌孤單的影子在櫻花樹下躑躅。
電梯門開了又合上。她們走向黑暗。細長的走廊,低矮的房頂,亮起的一盞盞燈將她們指引向黑暗中一扇模糊的門。
“哐啷”,遠黛鎖上鐵門,砰地關上木門。動作熟練,像夜闌的母親。再也沒有寢室的吵鬧,施工的噪音。遠黛在雕著蓮花的磨砂玻璃後沐浴,夜闌在廚房裏準備著今夜的晚餐。橘紅的日本南瓜,揭開蓋子,白色蒸汽升騰上來,濕潤著臉頰。夜闌給遠黛舀了一小碗三鮮南瓜元宵,遠黛不好意思地遞去一個空碗,讓夜闌再給她盛一碗。夜闌小心地端來一盤精心調製的黑白太極羹和兩份菠蘿蒸,把電視機前的遠黛拖到餐桌前。
“等會兒得打個電話問媽怎麼燉豬蹄!”夜闌吃著突然想起。
“一會兒去散步嗎?到北展前麵的廣場溜冰、放鯨魚風箏!”遠黛激動地說。
“當然!”
“經過那個糧店時買點玉米麵回來,你不是說要做窩窩頭嗎?順便買幾個雞蛋,冰箱裏沒了,做湯什麼的要用。”遠黛笑笑。
“嗯!這個月電費水費是不是要交了?”
“呀,物業管理費也要交了,還有電話都停了好幾天了……明天一定得去交了!”
月夜美得讓人忘了家的方向。路邊擺出一口口小煤爐,劈裏啪啦地煎烤著一個個小圓蛋。夜闌買了兩個和遠黛邊走邊吃。這叫毛蛋,夜闌想起家鄉的“旺雞蛋”,還有爸爸從六合帶回來的“活珠子”。旺雞蛋和毛蛋一樣,都是孵不出小雞的死蛋。活珠子是“活”的,是孵了十四天左右的雞蛋。蒸好後在蛋殼上剝開一個小口,輕輕一吮,湯汁味鮮不膩,吸幹了便看見蛋體上托著一個圓圓的珠子,那是未孵化完全的小雞腦袋,身子是布滿細細血絲的蛋黃,蛋白縮到底部,像一頂小白帽。據說雞蛋的這種吃法最有營養。夜闌記得母親最愛吃“活珠子”。第一次吃時,自己把蛋底那一塊硬硬的蛋白也給嚼碎吞了下去,父親直喊:“不能吃的,那蛋白已沒什麼營養了!”不過夜闌倒覺得這麼有韌性的蛋白咀嚼起來格外香。
夜闌拉著遠黛穿進黑洞洞的小巷,遠黛害怕極了,不敢前行。峰回路轉,眼前出現一條小河,水麵映著星空。一張張拱橋向身後遠去。
“這不是穿過國圖和首體的那條河嗎?叫什麼來著……”遠黛看著前麵熟悉的石橋,驚叫著跑起來,“換個方向走來,還真差點認不出了!感覺我們像是從它背後繞來似的!”
“找到一條去家樂福的近道!”夜闌喊著,她不再害怕走夜路,哪怕一個人。
第二天一大早,夜闌被客廳裏一個陌生男人與遠黛的聲音吵醒。
“明天下午吧,我去銀行取了錢給你送去。”遠黛無奈地說道。
“明天是最後一天,如果見不到房租,我們隻有撬鎖,把東西都清走!”那個男的凶狠狠地說。
“噢,知道了,明天一定給!”
對話持續了很長時間。鐵門哐的一聲關上後,夜闌爬起來,拉開臥室的雕花玻璃推門。泗自從去了上海,遠黛就央求夜闌陪她一起住。泗會給遠黛寄生活費用於交房租吃飯。
夜闌在官園買了一隻熊貓兔和一隻荷蘭豬回來放在陽台上。熊貓兔的眼睛周圍有一圈熊貓眼,耳朵是黑的,身上也有對稱的黑色花紋,不知是不是漂染的。如今人染頭發,動物也跟著趕時髦,毛發紛紛被著色。熊貓縮起頭頸時圓乎乎的,像胖胖的流氓兔。荷蘭豬應該叫荷蘭鼠,屬於鼠科。不知誰覺得它那兩鼻孔像豬還是怎麼著,就豬啊豬的喊起來。看它倆在紅紅的半個西瓜皮裏滾著,夜闌笑出聲來。許久沒有養過小動物,不知怎麼突然想身邊多幾個有生命的動物陪著自己。也許整日對著死寂的牆壁和家具,對著沒有感情的電腦屏幕,她厭倦了,再也無法忍受靜默無聲的世界。
這一年,她們畢業了。
夜闌不知有多長時間沒見到陳清瑤了。聽說她在一個報社工作,和男朋友在外麵同居了。她終於做自己喜歡的事了,寫寫詩,在文字中獲得重生。
新絮成了博士,她和男朋友在中科院,碩博連讀。她不愛他,隻是習慣,從非典後到現在的習慣。因為他像父親,她要索回二十多年來父親沒有給予她的。她的母親自非典後離開了家,誰也無法聯絡。母親一直吃齋念佛,如今拋開塵間凡事,遁世。
葉暮去美國留學了,勇敢追求自己的演員夢。白天學表演,晚上練美式口音,曬成了小麥色肌膚,就為了能和好萊塢演藝圈融為一體。她的拚命使她得到了幾部小電影的女主角,然而亞洲人的麵孔想出名真的比歐美人要困難許多。
遠黛跟著泗去了上海,泗在上海開了自己的物流公司。公司規模逐漸擴大,遠黛跟泗結婚了,生了一個兒子,過上了闊太太的生活。
蕭住去了美國加州的ucla讀研。吳庭秋則申請了牛津大學的碩士。李縉宸取得了保送本校碩士的資格。
夜闌就要離開校園了。她最愛的灰色舊式屋簷淡出藍色天空,琉璃瓦、翹翅流簷失去了往日的光澤,掛在屋角上的夕陽黯淡了,朝陽不再存在。走在錯綜的迷牆間,隻聽得見推土機、起重機、卡車的轟鳴。她將要回到南京,在一家研究所工作,從事地質本業。
夜闌
“南京是一個令人傷心的地方,走到哪裏都逃不脫曾經深深的傷疤。我所能把握的隻有現在,但卻那麼陌生。”
遠黛
“傷心是因為有回憶,有曾經的足跡,總比在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陌生城市被埋沒好。
生命是沉重的,生命、愛情、死亡,壓得人透不過氣。而太多的輕是你我不能承受的。”
夜,向心平凡,通體透明,樸實而不做作,容不下任何雜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