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這個時候,清秋心裏又是急,又是氣,掙命把手伸了出來,隻管亂招亂抓。忽然省悟過來,原來是一場惡夢。自己依然斜躺在沙發上,渾身冰冷。屋子裏那盞孤燈,慘白地亮著,照著人影子,都是淡淡的。自己回想夢中的情形,半天作聲不得,身子也象木雕泥塑的一般,一點兒也不會動,隻管出了神。心想,夢這樣事情,本來是腦筋的潛憶力回複作用,算不得什麼。不過這一個夢,夢得倒有點奇怪。這豈不是說我已落絮沾泥,人家置之不顧了嗎?正想到這裏,屋子外麵,稀稀沙沙又是一陣雨,響聲非常之急,這才把自己妄念打斷。起來照著小鏡子,理了一理亂發,覺得在樓上會分外的淒涼,就一人走下樓來,分付李媽沏上一壺熱茶,斟了一杯,手裏端了慢慢呷著出神。呷完了一杯,接上又呷一杯,接連喝完幾杯茶,也不知道已喝足了,還是繼續地向下喝。老媽子送她新沏的一壺茶,不知不覺之間,都喝完了。這時心神完全鎮定了,想著又未免好笑起來,我發個什麼傻?隻管把這種荒誕不經的夢,細細地咀嚼什麼?腿上還穿的是單襪子,坐久了,未免冷得難受,不如還是睡到被裏去的舒服。於是將床上被褥展開了,預備在枕上等著燕西,不料人實在疲倦了,頭剛剛挨著枕頭,人就有點迷糊,不大一會兒工夫,就睡著了。睡得正香,隻覺身體讓人一頓亂搓。睜眼看時,隻見燕西站在床麵前掀了被亂推過來。連忙坐起來笑道:“對不住,我原打算等你的,身上有些涼,一躺到床上就睡著了。”燕西解了衣服,竟自上床來睡,並不理會清秋的話。清秋道:“現在什麼時候了?你覺得舒服些嗎?”燕西道:“沒事,你別問。”清秋道:“你瞧,就算我沒有等人,也不是存心,這也值得生這麼大的氣。”燕西依然不理會,在那頭一個翻身向裏,竟自睡著了。清秋倒起來替他蓋好了被,自己坐著喝了一杯熱茶再睡下去。

到了次日,自己起來,燕西也就起來了。清秋見房中無人,便低聲問道:“你昨晚為什麼事生氣呀?”燕西道:“昨晚在母親那裏談話,大家都瞧不起我,說現在家庭要重新改換一下子了。別人都好辦,惟有我們一對,恐怕是沒有辦法。母親說讓我好好的念幾年書,大家的意思,以為我再念書也是無用。”清秋道:“就是這個嗎?我倒嚇的一跳,以為又是我得罪了你呢。他們說你無用,那就能量定嗎?我雖不能幫助你的大忙,吃苦是行的。我情願吃窩窩頭,省下錢來,供給你讀書,你就偏偏努一努力,做一點事業給他們看看,隻要有了學問,不愁做不出事業來。你以為我這話怎麼樣?這並不是光生氣的事呀。”燕西將腳一跺道:“我一定要爭上這一口氣,我看那些混到事情的,本事也不見得比我高明多少,我拿著那些人作標準,不見得就趕他們不上。”說著,又將腳跺了兩跺。清秋道:“你的誌氣自是很好,但是這件事,隻要慢慢地做給人家看的,不是一不合意,就生氣的。”燕西道:“我自然要慢慢地做出來給人家看,為什麼隻管發氣?”當時他說完了,板著臉也不再提。漱洗完了,點心也不及吃,就向外走。清秋道:“你到哪裏去?這個樣子忙。”燕西道:“我到書房裏去,把書理上一理。”清秋道:“這也不是說辦就辦的事呀。”燕西哪裏等得及聽完,早出了院子門一直向書房裏來。

到了書房裏,一看桌子上,全擺的是些美術品,和一些不相幹的小雜誌,書櫥子的玻璃門,可是緊緊地鎖上了。所有從前預備學習的中西書籍,一齊都鎖在裏麵。因之按了電鈴,把金榮叫來,分付用鑰匙開書櫥門。金榮道:“這兩把鑰匙放到哪裏去了,一時可想不起來,你得讓我慢慢找上一找。”燕西道:“你們簡直不管事,怎麼連這書櫥鑰匙都會找不著。”金榮道:“七爺,你就不想一想,這還是一年以前鎖上的了。鑰匙是我管著,你總也沒開過。再說,有半年多了,不大上書房,哪裏就會把這鑰匙放在麵前呢?”燕西道:“你別廢話,趕快給我找出來罷。”說時,坐在一張轉椅上,眼睛望了書櫥,意思就是靜待開書櫥。金榮也不敢再延誤,就在滿書房裏亂找。隻聽到一片抽屜滑達滑達抽動之聲。燕西道:“你這樣茫無頭緒,亂七八糟地找,哪裏是找?簡直是碰。你也應該想一想,究竟放在什麼地方的呢?”金榮道:“我的爺,我一天多少事,這鑰匙是不是你交給了我的,我也想不起來,你叫我想著放在什麼地方,哪成呢?”燕西眉毛一皺道:“找不著,就別找,把這櫥門子給我劈開得了。”金榮以為他生氣,不敢作聲,把已經開驗過的抽屜,重新又檢點回來,找得滿頭是汗。燕西冷笑道:“我叫你別找,你還要找,我就讓你找,看你找到什麼時候?我等著理書呢,你存心搗亂,不會把玻璃打破一塊嗎?”金榮道:“這好的花玻璃,一個櫥子敲破一塊,那多麼可惜!”燕西正待說時,屋子外有人叫道:“七爺,太太有話說呢,你快去罷。”燕西聽到聲音呼得很急促,不知道有什麼要緊的事,起身便走了。金榮見他等著要開書櫥門,恐怕是要取什麼東西,不開不成。真要打破一塊玻璃,取出了東西來,恐怕還是不免挨罵。想起金銓屋子裏四架書櫥,和這裏的鑰匙是差不多的,趕快跑到上房,把那鑰匙尋了來。拿著那鑰匙。和這書櫥一配,所幸竟是同樣的,一轉就把鎖開了。將鎖一一開過了之後,把櫥門大大地打開,就等著燕西自己來拿東西。書櫥門既是開了,自己也不敢離了書房,說不定他有什麼事要找。不料足足等了兩小時,還不見燕西前來,自己原也有事,就不能再等了。隻好將書房門一總鎖起來,自到門房裏去等著。直到下午,送東西到燕西屋子裏去,才順便告訴他。清秋在一旁聽到,便問道:“你追著金榮要開書櫥做什麼?難道把滿書櫥子書,都要看上一遍嗎?”燕西道:“我原來的意思,本想翻一翻書本子的,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要看哪一部書好?所以把書一齊翻了出來,偏是越急越不行,書櫥子關著,老找不開鎖,我因為媽叫我有事,我就把這事忘了。”金榮道:“櫥子都開著呢,我把書房門鎖上的了。”燕西皺眉道:“我知道了,你怪麻煩些什麼?”金榮不料鬧了半天,風火電炮要開櫥門,結果是自己來問他,他倒說是麻煩,也就不敢再問了。

燕西道:“我今天一天,都沒有看見大爺,你知道大爺在哪裏?”金榮道:“我為著七爺要看書,整忙了一天,什麼事也沒有去辦。上午聽說蒙藏院的總裁介紹了幾個喇嘛來,好象是說要給總理念喇嘛經。大爺就在內客廳裏見著那些喇嘛的。又聽說不一定要在家裏做佛事,就是廟裏也行的。”燕西道:“那末,他一定是在家裏的了,我找他去。”說著,一直向鳳舉院子裏來。前麵院子裏,寂焉無人,院子犄角下,兩株瘦弱的杏花,長長的、小小的幹兒,開著稀落的幾朵花,在涼風裏搖擺著,於是這院子裏,更顯得沉寂了。燕西慢慢走進屋去,依然不見一個人。正要轉身來,卻聽到一陣腳步聲。隻見那牆後向北開的窗子外,有一個人影子閃了過來,複又閃了過去。那牆後並不是院子,乃是廊簷外一線天井,靠著白粉牆,有一個花台,種了許多小竹子,此外還有些小樹,倒很幽靜。燕西由鳳舉臥室裏推開後門,伸頭一望,隻見鳳舉背著了兩隻手,隻管在廊下走來走去。看那樣子,也是在想什麼心事。他忽然一抬頭看見燕西,倒嚇了一跳,因道:“你怎麼不作聲就來了?有事嗎?”燕西道:“我找你一天,都沒有看見你,不知道你到哪裏去了?我有兩句話,要和你商量一下子。”鳳舉見他鄭而重之說起來,倒不能不聽,便道:“我也正在這裏打悶主意呢。”燕西道:“現在家裏事都要你擔一份擔子了,我的問題,你看怎樣解決?就事呢?我怕沒有相當的。讀書呢?又得籌一筆款的。但是讀書而後,是不是能有個出路,這也未可料。”鳳舉道:“我以為你要商量什麼急事,找著我來問。這個問題很複雜的,三言兩語,我怎能替你解決?”燕西道:“當然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決,但是你總可以給我想一個計劃。”鳳舉道:“我有什麼計劃可想?我私人方麵,有一萬多塊錢的債務,這兩天都發生了。你們都是這樣想,以為父親去世了,錢就可由我手裏轉,我就能夠胡來一氣了。”燕西道:“你何必在我麵前說這種話?隻要別人不問,你隨便有多少私債,由公款還了都不要緊。”鳳舉道:“你以為錢還在我手裏管著嗎?今天早上,母親把兩個帳房叫了,和我當麵算得清清楚楚,支票現款帳本,一把拿過去了。這事難為情不難為情,我不去管他。有兩筆款子,我答應明天給人家的,現在叫我怎樣去應付呢?真是糟糕!到了明日,我沒有什麼法子,隻有裝病不見人。”說著,依然在走廊下走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