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5章 變(1 / 3)

盛元三十六年,春。

灰暗的天際一片陰沉,漫天的烏雲黑壓壓的將整座東宮由裏到外的包裹起來,莊嚴肅穆的宮牆也由朱紅色的正漆,變作了駭人的血色,立在青石階上放眼過去,頓生出一股淒慘的悲涼。

忽而一陣狂風刮過,幾片翠綠的樹葉飄落地上,來往的宮人行跡匆匆,一腳踩上去,方才的嫩綠霎時間生機全無。

抬眼看去本該是金碧輝煌的宮殿,卻蒙上了一層無形的黑網,那迷醉人心的金色,此刻就像是巨大的黑洞,牢牢地困住了裏麵所有的人。

華麗的裝飾,寬大的寢殿,精美的雕刻,一切都預示著裏麵人的非凡身份。

寢殿之內跪著一眾宮人侍女,再往裏去床榻兩旁又跪著好幾個身著紅色官服的醫官,整座寢殿內,全是說不出來的壓抑。

拉開棕黃色的床幃,榻上臥著一個麵色慘白的男子,嘴角處亦有鮮血咳出,看得出來常年被病痛折磨的,已經精神萎靡形同枯槁。

他不是別人,正是東宮之主——霍正庭。

而陪伴在其身側的女子,是他的太子妃,也是永盛伯爵府的嫡長女——官潯宛。

兩人自幼青梅竹馬,感情極為深厚。

“太子,喝口水罷——”官潯宛一手端著茶盞,一手從霍正庭的後頸處穿過。

“宛兒——”

霍正庭搖搖頭,抬手指向不遠處——

隻見一個梳著總角的七歲男童快步跑了過來,趴臥在床前,稚嫩的小手伸出,急急地握住霍正庭抬起的胳膊,奶聲奶氣的喊道——

“爹爹。”

“洛哥兒真乖。”

霍正庭摸了摸孩子的小手,轉過頭又看向身旁的官潯宛,眼裏帶著淚,複雜且深沉。

“你要好起來,還要看洛兒長大娶妻生子呢。”官潯宛顫抖著聲音,極其用力的遏製住心底的悲傷。

“我、我怕是等不到了。”

話剛說完霍正庭便再也抑製不住胸中難耐,抖動著身體劇烈的咳嗽起來,不一會兒身上、被褥上就滿是血跡了。

“禦醫!禦醫!”官潯宛急忙喊道。

一時間寢殿內的所有人又再度慌亂起來,方才的孩童也被乳娘拉到了一旁。

霍言洛小小的人兒,緊緊的被乳娘抓著肩膀,大大的眼睛張望著麵前的一幕幕,饒是再不懂事的孩子,也知道現在的狀況急迫,任憑眼淚瘋狂的湧出眼眶,卻也不鬧亦不添亂。

霍正庭一手捂住胸口,另外一手緊緊地攥成拳頭,指甲嵌進肉裏硬生生將咳嗽壓下,仰著頭,沙啞著聲音大喊道——

“君父,本宮要見君父!”

話音還沒落下,宮人就急忙跑出寢宮,朝著宣和殿狂奔而去。

“劉、劉公公——”

守在宣和殿門口的人是劉昭,自小便淨身入宮,已然侍奉陛下多年。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劉昭皺了皺眉,他認得眼前的人,此人是東宮的內侍,再想想近日來的事情,心裏頓時咯噔一下——

莫不是太子——

“太子要見陛下,煩請劉公公進去通傳一聲。”

“太子他——”

那宮人沒敢說話,但雙眼卻泛著淚光,重重的點了點頭,一路上又跑的太急,此刻豆大的汗珠盡數滴落地下,裏外的衣襟早就已經全都濕透了。

瞧著樣子,不用多言,劉昭心底便有了大概,東宮那邊恐是凶多吉少——

“你在這裏等著,我這就進去告知陛下。”

“有勞劉公公。”

殿內的霍同甫正在批閱奏折,聽見聲響傳來,眼睛都沒有抬一下,便傳來低沉不悅的聲音——

“不是說了嘛,這個時辰誰都不見。”

劉昭聞言急忙躬下身子,跪在案前,以頭叩地——

“陛下,東宮方才來人,說太子殿下想見您。”

霎時間,霍同甫手中的筆不禁一顫,一滴紅色的朱砂落在白色的宣紙上,瞬間暈開。

手裏的奏折也顧不得了,扔下手中的筆,疾步邁出了殿門。

東宮之內一片肅穆,霍同甫在前,劉昭與那宮人低著頭緊隨其後。

才進內殿,迎麵而來的就是一股濃重血腥味,待走到床榻麵前,一片赤紅不堪入目。

“怎麼會這樣?昨日不還是好好的嗎?!”霍同甫向來偏愛太子,拉住他的手,坐在床榻邊上,唇齒之間微微顫動“我的兒啊——”

“爹爹——”霍正庭一聲輕喚。

此刻沒有天子,沒有君臣,隻有父子。

天家的親情隻有在這樣的生死離別之際,才會展露。

“兒怕是不行了,可洛兒還小,爹爹可否能答應兒,善待他們母子二人,如此一來,兒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莫要說這樣的話,你會好起來的。”

“爹爹!”

霍正庭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剛還虛弱無力的人,此刻卻掀了被子跪倒在了地上。

才剛初春的天,地上還是一片冰涼。

“你這是?!”

“求爹爹答應兒罷,讓兒跟母親在地下團圓之時,好能瞑目。”

倘若此刻換做其他皇子,霍同甫定會甩袖離去,不僅如此,轉過頭來說不定還要治其一個枉顧君父的罪名,可麵對霍正庭,他卻下不去手,不僅僅因為他的病重,更因為他那早亡的生母,自己那薄命的皇後。

青梅竹馬,伉儷情深。

往事一幕幕用浮上眼前。

這樣的感情總比其他後來的妃子要深厚一些,不然也不會自小就偏寵霍正庭一人,母死後還立他為太子,本想著能長長久久,一世安穩,可如今看來,他竟跟她的母親一樣,也是個命薄福淺的。

儲君之位沒有給他帶來榮耀,反而讓他思鬱積勞,早知如此,還不如就讓他做個一般的皇子算了。

可到底是自己最心愛的兒子,若是不給他最好的,又怎能安心。

不忍這樣他一直跪著,霍同甫彎下身子將霍正庭拉了起來,一雙眉目滿眼含淚,重重的點頭——

“爹爹答應你。”

許是心願了結,霍正庭一口氣沒上來,人就暈死了過去。

眼瞧著懷裏的人霎時間軟了下去,霍同甫慌了,連聲喊道:“禦醫!禦醫!”

兩旁的醫官連忙上前,又是探脈又是針灸,可卻已經為時已晚,本就是油盡燈枯之人,若不是為了見君父最後一麵,早就撒手而去了,又何苦撐到現在,如今已是藥石無用。

搖了搖頭,跪在了霍同甫的腳下——

“啟稟陛下,太子爺,薨。”

霎時間天色驟變,大雨傾盆,雷電之聲不絕於耳。

東宮之內驟然一片哭聲,太子妃更是傷心過度昏了過去。

太子薨,天下盡哀之。

除去霍同甫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以外,還有官潯宛的喪夫之痛,以及幼子霍言洛的喪父之悲。

但好在霍正庭最後一刻為他們母子二人爭得了一份保障,隻要皇孫平安長大,一切就都不會改變。

隻是他卻忘記了一點,官潯宛不姓霍,沒了霍正庭,她隻是一個為外人。

況且永盛伯爵府在朝中更是舉足輕重的人物,有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母族,福兮禍兮。

————

夜裏,霍同甫又一次被噩夢驚醒。

自打霍正庭走後,他便一個安穩覺都沒有睡過,禦醫也宣了,苦藥也喝了,但就是一點不見成效。

堂堂一國之君,竟開始懼怕夜晚的來臨。

“陛下,時辰還早呢。”劉昭欠著身子跪候在床幃之外,手裏奉著的是不久前剛新沏好的茶水。

熱度有餘進嘴不燙,正好能入口,這幾日霍同甫夜裏起身,都是要喝的。

霍同甫掀了被子,走下床榻,拿過內侍官手裏的茶盞,一飲而盡,方才停罷,雖然時辰尚早,但已然睡意全無。

手指探上額頭,竟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陛下——”劉昭見狀,先是從懷裏遞去絹帕,隨後又伏下身子,將鞋套在霍同甫腳上。

“去把窗子給朕開開,寢殿裏悶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