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提別克!我的車子,就是這一部車!老和尚,是他,就是他!他坐我的車!”他激動了。***五十年前的照片勾起了他五十年的悲哀。他激憤地講述著,我按下了錄音機上紅色的鍵。
喏,這輛白車子就是我開的,開著這輛車拉屍體,拉了半年多。車子上有紅卐字,照片上能看出來。你們看!這輛車原來是我們警察廳的救護車,我開到卐字會去,就拆掉了擔架。小廣東開的是這一部,黑的,是囚車,抓犯人的。小廣東不知還在不在?
這個日本和尚就坐我的車。他是中島部隊的。每天早飯吃過他就來了,到寧海路國際委員會斜對麵的卐字會,我車停在那裏,他手拿一麵像茶盤一樣大的鼓。咚咚咚地敲幾下。他叫我“天文修(日語,即司機)”,他就坐在我的駕駛室裏。
他個子不高,不穿和尚衣,穿一件皮衣,頭上紮一頂灰布帽子。我們拉死人出城,由他給城門口的日本兵說幾句,就能開出去,沒有他,車開不出去。
卐字會有不少人,有個山東人老高,見了麵我認識。還有個大黑個子,拉黃包車的,圓圓的臉,他跟我的車時間長一些。那時隻圖活命,看著這麼多死人,哪有心思互相說話。忘了,大多數人都記不得了,死得差不多了。
我的車能裝十幾二十幾個。開始還好,天氣冷,一個死屍一張蘆席一卷,用繩子或電線中間一紮,抬到車上。路上死人多,忙啊,來回拉。
抬什麼地方的?陰陽營、朝天宮、寶塔橋,挹江門這個地方最多。都拉,車子到處開,拉到雨花台,花神廟去埋。朝天宮前麵是運瀆河,河裏也有好多死人,最慘的是一個婦女,蠻年輕的,光著身子泡在水裏,一隻胳膊砍掉了,小便的地方插著一把刺刀!我看見的這個最慘。婦女的屍體都是披頭散、臉上抹灰,沒有一個穿好衣服的,好的衣服也是故意撕壞的。
後來蘆席不多了,兩個死人、三個死人合一張,卷起來一捆,丟到車上就算,來不及了。那個日本和尚有時下車,看一看,咚咚咚地敲幾下鼓。嘴裏咕嚕咕嚕地念經。什麼意思我也搞不清。
後來天暖和了,屍體臭得要命。我受不了,我老婆給做了個十八層紗布的大口罩,她在鼓樓醫院當護士,她有紗布。後來,那個口罩也不行了,臭得厲害。死人都爛了啊,收屍的一人一個鐵鉤子,一人多長,手指粗,頭上彎彎的。你不知道,一拉,肉就一塊塊往下掉。以前蘆席上捆一道繩,後來捆兩道,最後要捆三道,怕掉出來。池塘裏泡著的屍體像爛魚一樣,一鉤就散。“鉤不成了!”“算了,鉤不成了!”還有小巷子裏的,我的車開不進去,爛了的,個別的,就地挖個坑,埋了。那時城內空地多,隨便什麼地方挖個坑一埋就行。
說出來你不相信,一天下來,我的車子上到處都是蛆。死人爛了,長蛆,到處爬。連車窗玻璃上都是,白白胖胖的,一扭一扭地動。我的身上、衣服上也不少。車一天兩次用水衝。一回家,衣服先到門外抖幾下,把蛆抖掉。慘啊!黑龍江路,中央門上坡那個地方,老早是日本兵養狼狗的,那裏的狼狗咬死我們不少人。哎,那個日本和尚叫什麼名字?宮大山?二宮大山。哪個山?日本山,妙法寺。他走了沒有?走了。以前?以前我沒有同他說話,他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我同他講什麼?不羅嗦!見聞錄——左潤德:
敲鼓?有的。埋屍時有時候日本和尚敲幾下鼓,敲起來陰森森的,怕人!怕死人?死人有什麼好怕的?死人也是人,就差一口氣。我幹了一個多月,是難民區賣粥的人招我去的。我收屍都在城南。這一帶有一百多。破肚拖腸的看得多了,中華門、光華門到處都是。一輛車上三個人,兩個小工,收一個記一個。一個死屍一張席子兩根繩,一卷一紮就完了。江東橋是國民黨軍隊撤退時炸的。日本兵過河,就用屍體填。汽車一開,往下塌,又加上土。橋下全是屍體,數不清!婦女是最慘的,大多是強奸以後殺死的。評事街一條巷子裏麵有一個女屍,被日本兵四肢捆在床上,下身塞著一個“正廣和”的汽水瓶!我給她解開了手腳,我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