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齊之芳歎了一口氣,肖虎以為齊之芳心動了。不想齊之芳卻道:“又是這樣——多大的事兒啊,你又是這麼沒商量。”

肖虎委屈地看著齊之芳。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向在愛情上追求浪漫的齊之芳,卻會對兩人的婚房如此現實、如此在意。其實齊之芳又何嚐不委屈呢?就算這世界上最為追求浪漫不顧一切的女人,誰都會在自己成家時像齊之芳這樣的斤斤計較,隻因為家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幾乎就是一切。

想及此節,齊之芳的語調不免越發的苦澀,她哀哀地對肖虎說道:“你當官當慣了,在家裏你當不了老百姓。家裏的官兒應該是女人,我以為上次都跟你說明白了,結果你還是不明白。”

肖虎別過臉去說道:“我想彌補把房子讓出去的過失,靈機一動,想到讓你意外地高興一下,這兩天起早貪黑地把它收拾出來了。可是你倒更不高興了!”

齊之芳其實看出了肖虎難受,也明白肖虎對自己的良苦用心。可是她卻覺得肖虎的所作所為卻讓自己更難受,因此她便繼續說道:“做事情不必去想對方高不高興,首先要想想,合不合情理,合不合事理。我已經告訴了你,我們單位在統計住房,馬上要調整,你看到我那一大家子是怎麼擠的,所以我跟你說了,我現在不能跟你結婚,因為一結婚我會失去調整房子的資格。我那是在跟你商量吧?”

“你什麼時候跟我商量了?”

“唉……你怎麼回事兒?那天你帶我到那個冷飲店……”

“哦,好像是有這麼回事。”肖虎恍悟過來盡力地掩飾著。

“可是你呢,一意孤行,先斬後奏。還講文明嗎?有沒有民主啊?以後我就隻有就範的份兒?”

肖虎既失望又委屈,最後變得怨憤起來。

齊之芳一時激動地站了起來,她指著肖虎經營的“洞房”道:“哦,腦子一熱,把房子讓出去,我待在哪兒,你不管了,腦子再一熱,弄間破屋,我就得搬進來。”

肖虎被齊之芳的這番話氣得全身發抖了起來,他用自己不斷顫抖著的手指著四周,道:“這是破屋?你管它叫破屋?”

齊之芳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言,沉默了下來。

肖虎仿佛一隻受傷野獸般地嘶吼道:“這是我生命當中最重要的一個住處!因為我在這裏明白世界上有那麼個女人真心愛我!”

在肖虎這痛苦的一吼後,黏稠如憂傷的沉默,開始將齊之芳和肖虎緊緊地包裹了起來。

長久的相對無言之後。

“不管怎麼樣,你應該和我商量。我跟你說了,我現在要把單位房子分到手,需要你配合我……”齊之芳的聲音再次響起,重新打破了狹小房間內尷尬的沉默。

“我配合不了你。”

“你把房子讓給別人,我不是已經配合了你嗎?”

“性質不一樣。你們那種做法是玩花招,我們單位也有玩這種花招的,被我發現了我就給他記大過,並且,房子也沒他份兒。”

齊之芳聞言冷豔地一笑,道:“所以你到我這兒也來當領導,給我也來個記過處分,是不是?我懷疑你在這兒成親,就是要演給所有群眾看看,看我肖某多無私,在這樣破破爛爛的地方就成親了。對不起,這回我不配合了!”

“沒想到你會把它就看成一間破破爛爛的屋子,我所有的用意、苦心對你都是白白浪費,那好……”齊之芳的話讓肖虎的心傷上加傷,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站起來,扯下窗簾,然後又撕裂了床單。

齊之芳傷心地看著他在自己眼前做完這一切,最終把頭一扭,拉開門走了出去。

肖虎抱著頭坐在床上,一時整個人痛苦得猶如萬箭穿心。看著潔白的四壁,又去凝望那個立櫃。他走到立櫃前,撫摸著光潤的木質。櫃子上鑲嵌了一塊長方形的鏡子,玻璃上還刻著花。他抬起頭,仿佛恍恍惚惚地從鏡子裏看見了齊之芳的臉容朦朧宛如水中的月亮。肖虎的眼睛濕潤了,在他的視野中,齊之芳的臉龐開始因此越發朦朧。

肖虎躺在新的單人床上,粉紅色條子和淺藍色條子承載著他。肖虎像個失去最心愛玩具的孩子般號啕大哭了起來。

齊之芳推著車從消防總隊的大門口慢慢走出來,猛地抬手,揮出了一把眼淚。肖虎的呼喚聲猛地從身後響起,齊之芳慢慢地回過了頭。她回頭時的想法,就像大部分女人回頭時所盼望的那樣,希望自己回頭後便可以覓到自己幸福的彼岸。

齊之芳停下了自己的腳步,任一臉憂傷的肖虎走到自己的麵前。

“那天晚上在冷飲店我沒有注意你說話,原因我可以告訴你。”肖虎停在齊之芳背後,低垂著自己的眼睛。

齊之芳的姿態表示她在聆聽。

“我看到一個二十年前的熟人。”

“誰?”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姓戴。”

齊之芳一下子回過頭來,滿臉驚異地看著肖虎,道:“竟然是他?”

肖虎點了點頭:“那家麗君服飾店就是他開的。那些歌也是他的。”

“你阻攔我,就是怕我見到他?”

肖虎痛苦地說道:“是的,我怕你會心亂,怕我自己會嫉妒。我知道我這麼幹挺自私的。”

“那你現在為什麼又告訴我了。”肖虎話裏麵的信息,讓齊之芳的頭腦完全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因為我想,可能歸根結底,我們不是一種人。”肖虎邊說邊別過了自己的臉。

肖虎的話,讓齊之芳心疼得幾乎要裂了,道:“幹嗎這麼說呢?我和他早就結束了,我也不會去找他的。”

肖虎卻自顧自地按照著自己的思路說了下去:“我這麼說,自己心裏也不好受。不過我覺得我們在某些時代是能走到一起的,是能真心相愛的,可是那些時代我們錯過了。我就這麼一塊料,從農村到部隊,再到消防部門,土疙瘩一個,滿足不了你的感情需求。就是結了婚,我們也會不和諧,會痛苦。所以趁你還沒老,你應該徹底給自己一次尋找合適愛人的機會。”

齊之芳哀哀地說道:“我怎麼說的?一打開那小盒子,我就會被撇下。”

肖虎卻沒有聽出來,齊之芳這句其實是希望得到自己的挽留。

“路上當心,我走了。”肖虎轉身離去。

齊之芳看著他往消防總隊亮著燈的門口走去,咬住嘴唇,眼淚成串地落下來。

因為王方不小心懷上了趙雲翔的孩子,身為母親的齊之芳雖然心內百般不樂意,到底也隻能同意將王方嫁入了趙家。在吃過了一頓規格不算高的喜宴後,為了王方婚事連續折騰了數日的齊之芳、齊母和齊之君終於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了齊之芳家的房門。

“你別說,到底歲數不饒人,這應酬是比什麼都累人的事兒。”看著外孫女王方出閣,齊母知道自己該高興,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卻始終高興不起來。

“那您躺下歇會兒。”齊之芳的哥哥齊之君撩起了布簾子,小心翼翼地把齊母攙了進去,又替母親拉開被子。

在母親坐下後,齊之君蹲下來開始替母親脫鞋。

“我也累死了!哥,麻煩你給媽衝個熱水袋,暖壺裏有熱水。”齊之芳先從脖子上摘下了絲巾,然後又脫掉了風衣,就在此時她突然發現自己家的房門下有一張小紙條。

齊之芳伸手展開紙條,認出紙條上肖虎的字跡:“芳子,我本來想給王方送禮物的,但考慮到我的審美眼光比較差勁,買的東西年輕人看不上,所以就送給孩子一筆禮金。我把它放在老地方。”

齊之芳看完紙條,趕緊三步並作兩步地向門外走去。

“怎麼了芳子?”齊之君見齊之芳看完紙條臉上頓時變了顏色,關心地問道。

齊之芳沒有應聲,開門就走到了院子裏。她蹲下端起一個瓦壇子,發現下麵壓著一個紅色的信封。把那信封拿起,齊之芳從裏麵倒出厚厚一遝嶄新的十元錢。

齊之芳看著那些鈔票,想起肖虎多年前在王燕達犧牲後曾長期用自己的工資給她們一家人發撫恤金的往事,不禁眼底生出了一抹複雜的感動。

當晚。

一座初步成型的六層住宅樓映襯著城市的燈火。肖虎望著空蕩蕩的樓體沿著工地走著。風吹來了,灰沙被揚起來,擋住了他的身影。

風中,齊之芳推著車頂著風走來。紗巾被風吹起,擋住了她的臉。她用手把紗巾撫下去,發現肖虎已經站在她對麵。

肖虎癡癡地看著齊之芳,聲音因為激動略顯顫抖地說道:“是大風把你給刮來的?”

齊之芳故意揉著自己的眼睛好不去看肖虎,說道:“請你參加婚禮,你為什麼不去?”

“走吧,上去說。”肖虎沒有回答齊之芳的問題,他怕齊之芳讓風給吹著,想換個地方說話。

齊之芳卻繼續揉眼睛,聲音低低地說道:“不行……”

“怎麼了,非得在這兒跟我吵?”在齊之芳這兒,一向不太會說話的肖虎,玩笑亦開得頗為拙劣。

“我眼睛睜不開,怎麼走路啊?”齊之芳不免心中暗恨肖虎的木訥與不解風情。

“上去我給你吹吹。”

“這兒為什麼不能吹?”

“讓人家看見了!”肖虎到底強拉著齊之芳進了樓道,茫然不知齊之芳根本不在乎他們之間的親密是否會被別人看見。

肖虎拉著齊之芳進了樓。

在扶著齊之芳慢慢地走到在樓梯口時,肖虎忽然福至心靈般地靈機一動,道:“幹脆我背你吧?”

齊之芳嬌嗔地說道:“在沒人的地方比誰都大膽!虛偽!啊——”

肖虎不容齊之芳分說,一拱腰,已把她背到了背上。

肖虎背著齊之芳走到了自己辦公室的門口。

“到地兒了,你放我下來吧!”齊之芳輕聲地在肖虎背後呢喃道。

肖虎卻搖了搖頭,道:“別下來。讓我做豬八戒做到底。”

肖虎一腳輕輕地踹開了門,發現自己的秘書竟還在屋子裏打著電話,當即傻在了原地。看見肖虎這位一向不苟言笑的書記竟跟齊之芳這樣一位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親密如是,肖虎的秘書不由得也傻了。

肖虎和齊之芳窘迫得恨不得鑽進地縫。

“呦,肖書記!”秘書扮大方地站起身來笑著說道,“肖書記,您也不給介紹一下——”

肖虎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秘書,背著齊之芳進了裏間。

在裏間把齊之芳安置好,肖虎伸出頭來向自己秘書,用嘴對著裏間一努道:“你還不趕緊該幹嗎幹嗎去……”

肖虎轉身回到辦公室裏間屋時,齊之芳正局促地坐在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用手絹捂住一隻眼睛。

肖虎走過來,欲給她吹眼睛。

齊之芳使勁指指外間。

“她準備走了,”肖虎道,“再說,你的眼睛也不能老不睜開吧。”

肖虎說罷便上前準備給齊之芳吹眼睛,齊之芳卻一把推開了他。

肖虎的秘書此時故意在外間發出各種暗示著她即將離開的響動,最後甚至連話都沒說便以一聲脆亮清晰的關門聲,作為了自己對肖虎和齊之芳的道別。

“我這個眼科醫生現在正式上班。讓我看看——”推開門確定秘書已經離開,肖虎說話的方式不再像他在人前般刻板。

“好了。”齊之芳卻把手絹從眼睛上挪開,眨了眨眼,似乎眼睛已恢複了正常。

肖虎捧起了齊之芳的臉,溫柔地說道:“我看看。”

齊之芳仰頭看著肖虎。

兩人四目相視皆是一陣心動。

“以後不許你做無名英雄。討厭!好好地請你吃喜酒,偏不來,塞了那麼一大筆錢!”齊之芳邊說邊從口袋裏掏出那個被肖虎塞到瓦壇底的紅紙信封,“誰受得了你這麼重的禮?”

肖虎苦笑道:“實話告訴你,那原來是計劃我們倆結婚用的。咱們結不成婚,留著那錢我心裏難受,你就讓我花出去吧。”

齊之芳氣道:“你非要跟我掰,是我的錯嗎?”

肖虎十分苦惱地說道:“是我的錯,好了吧?我性格有問題。那時候你和王燕達在一起的時候,我心裏總有一點兒別扭,現在我明白了,是自卑。你跟王燕達是郎才女貌,跟那個戴世亮也般配。”

聽完肖虎的話,齊之芳適才的溫柔感覺,頓時又一下子氣得煙消雲散,道:“肖虎,用不著你扯皮條!你明白我不跟你結婚是因為房子。隻要我們單位把我應得的房子分給我,我老媽和孩子們都能住得舒服一點兒,我就不會一直自責。你怎麼老是曲解我的動機?”

“你得承認,你對戴世亮還是有感情的。”肖虎眼神一黯。

“那又怎麼樣?”齊之芳道。

“還有很深的感情。”肖虎的眼神又是一黯。

“談不上很深。我們當時也沒有相處多久。”齊之芳此時故意在肖虎麵前,將自己和戴世亮之間的感情糾葛輕描淡寫。

肖虎眼睛聞言一亮,但片刻又暗淡了下去:“但是你得承認,他更接近你心目中的愛人標準。”

齊之芳苦笑道:“我早沒標準了。我心裏老惦記誰,老也擱不下誰,誰就是標準。”

肖虎走過來,輕輕撫摸著齊之芳的鬢發——那是齊之芳為王方的婚宴染過的,染得太黑,有點假,半晌方道:“我可不要你放棄標準。因為我從來不放棄我的標準。”

齊之芳奇道:“你的標準?你的標準是什麼?”

肖虎雙眼一瞬不瞬地看著齊之芳道:“賢良、漂亮、身材好,人前通情達理,背著人又有點兒矯情,還不能太年輕,得五十多歲,但要看著年輕。差一點兒不合我這些標準,我都不要。”

齊之芳看著肖虎白多黑少的頭發,額上和眼角的皺紋,內心生出一種特別的感動。

“我一定要爭取明年分到房子。”齊之芳是把這句話當作了她和肖虎之間的山盟海誓。

齊之芳此時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卻聽得肖虎不免當即一愣。他張嘴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選擇沉默地用自己的雙臂緊緊地抱住了麵前的女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