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一聽,一怔之下,急忙跪倒在地,聲音激動得顫抖了起來:“承蒙陛下如此恩寵微臣,微臣愧不敢當!陛下萬歲、萬萬歲!”
司馬懿在一旁也恭然跪倒,當他看到崔琰為獲得這柄聖上禦賜的羊脂玉如意而心弦大動、感激涕零之時,不由得深深感慨:天子就是天子,縱然手中已無實權,卻仍是擁有至高無上的禮法名義——“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崔琰雖是大將軍袁紹府署的私臣,但是曹司空、荀令君巧妙利用地大漢天子的名義,以一柄玉如意,一下便將他拉到了漢室臣子的位置上來了,讓他名正言順地從心理上蛻變了自己的角色和身份!這樣的籠絡之術看似迂闊,實則對崔琰這樣以儒為本的清流名士極為有效。
雙方交接禮畢,司馬朗又用手指了指那木匣道:“崔大人,這匣中還附有陛下的聖旨和曹司空、荀令君寫給您的密函……”
“知道了。”崔琰走了過去,卻不當場打開來看,反將那木匣輕輕合上,雙手托著還給了司馬朗。
司馬懿一愕,卻見兄長司馬朗麵無異容,隻是淡然接過——果然,崔琰雙目直視著司馬朗,一個字一個字沉緩地說道:“司馬君,這聖旨和曹司空、荀令君的密函,如今於崔某而言,可謂‘不見而見、不閱而閱、不知而知’了。你且放心將它們帶回,崔某一切明白。”
司馬朗微微頷首而笑,並不多講什麼。
在司馬懿略略有些驚疑不定的目光中,崔琰這時卻慢步踱到桌幾之旁,拿起了那柄羊脂玉如意,用手掌徐徐摩挲著。那玉如意通體瑩白光滑,撫摸起來就如初生嬰兒的肌膚一般溫潤細膩,感覺舒適之極。他不禁輕聲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簫。’——鹿鳴為知音而發,呼朋引伴而共食野蘋;簫瑟為知音而奏,感心動情而齊享嘉宴。士人幸得知音之主,不亦樂乎?”
司馬懿聽到這裏,心頭一下便豁亮了:這個崔琰,果然非同愚頑不靈之俗儒,實乃通達時務之名士!
“唉……崔某也曾在袁大將軍麾下效勞多年,”崔琰的目光深深地投向了窗外北邊的夜空,“難道他真的不能成為周公、管仲一樣的濟世賢臣而匡扶漢室嗎?崔某心中甚是難過呀……”
聽得崔琰此言,司馬懿卻是心中一動,幽幽說道:“崔大人,先賢有言:‘古人濟世立功者,誠有其才,則今雖弱而後必強;苟非其人,則今雖強而後必弱。高祖皇帝與西楚霸王項羽之交爭天下,一得一失之際足為龜鑒。’袁大將軍若不能尊道貴德、振綱立紀,則實為天之所棄;既是天之所棄,崔大人亦不必為他過於傷感嗟歎。”
“天之所棄?”崔琰聽到司馬懿開口如此貶低自己的主子袁紹,心下終是懷有一絲不甘,麵色一變,沉吟有頃,慢聲而道,“司馬君,你此刻便言袁大將軍是‘天之所棄’,似乎未免過早了些。此番前來許都之前,崔某與袁大將軍的軍師、謀主田豐大人有過一番交談。田豐大人講:‘天下英雄之所爭者,“術”與“勢”二字而已。如今袁大將軍兵多、將廣、地大、糧足,據有國中之半,則占了勢之所長;而曹司空身處四戰之地,兵不眾、將不多、糧不豐、地不廣,竟能擒殺呂布、剿平袁術、降服張繡,實是占了術之所長。袁大將軍與曹司空一勢一術,各得其長,平分秋色,故能龍飛鳳翔、頡頏天下!’——曹司空、荀令君若想擊敗袁大將軍,隻怕亦是術有餘而勢不足罷。”
“袁曹之間的術勢之論,固然不失為田豐大人的高明之見,懿亦佩服。”司馬懿聽了,微微點了點頭,忽又語氣一轉,淡然而言,“不過,此論雖是精辟,卻似乎太過著眼於皮毛枝節,尤其是忘了一層更高更實的用兵行政之本,終未能脫出戰國策士之囿。”
“小子大膽!”司馬朗在旁一聽,不禁聳然棱起雙眉變了臉色,厲聲訓斥司馬懿道,“田豐大人乃是何等見識超卓的名士大才?連荀令君都稱譽他為一代人傑!你有何等才識竟敢對他的高明之見評頭論足?當著崔大人的麵,你真是貽笑大方了!”
司馬懿被他大哥劈頭一訓,急忙閉了口,垂首無言。
崔琰卻一擺手止住了司馬朗——他為官處世這麼多年,何事不能洞明?這司馬兄弟二人一評一訓之際,不過是將那些他倆奉曹司空、荀令君的密令所要講的話演上一出雙簧戲,彎彎繞繞、遮遮掩掩地講給自己聽罷了!於是,他淡然一笑:“天下大事,自有天下之人共見之,天下之人共議之。司馬主簿,君弟年紀輕輕,便有卓然獨立之見——你又何必沮之?仲達,你且將你先前的話講完,崔某素來不喜聽人隻講半截話。司馬主簿,你不可再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