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三成變了。
最先跟陳天彪說這話的是三成的親爹隊長二舅。是在莊稼收了場打碾了麥子、苞穀全入了倉,莊稼人終於可以歇緩上一口氣的一個後晌,隊長二舅佝僂著身子拄根拐杖邁著艱難的步子一步一步來到廠裏。
他跑來見陳天彪,不再是堂而皇之坐到椅子上,一點也沒了當年理直氣壯的樣子。進門後巴望半天,“哧溜”蹲到了門邊,圪蹴著身子顫抖著嘴唇跟陳天彪說:“三成變了。”
接下來是薛蘭蘭。
她挑陳天彪回家的日子走進大姑養滿豬的院落,身後還跟著兩個碎娃。如同驚訝隊長二舅一樣,陳天彪驚訝薛蘭蘭的變化。娃娃相的臉上生了一層厚厚的鐵鏽,不但不見光澤反而讓密密麻麻的雀斑吸盡了水分。這倒也罷,誰的臉都有個難看的時候,關鍵是她還挺著個大肚子,瘦弱的身子像是壓根無力負擔起這份沉,不得不學隊長二舅一樣佝僂下腰。她立在豬圈門上的樣子看上去十二分的孱弱,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因此她伸手扶住了不太高的豬圈牆,借以支撐瘦弱而又笨拙的身子。她的眼睛幹癟癟的,不見柔情,也不見羞澀,有的盡是無可奈何的悲戚。她望了一眼歡叫著吃食的豬,又望了一眼因忙著照料豬而無暇跟她打招呼的大姑,才把目光擱陳天彪臉上。但隻是短暫的一瞥,很快就挪開,盯住腳下剛剛起出來的豬糞說:“三成變了。”
夜裏,陳天彪機械地盯住屋頂,跟有些疲倦的大姑說:“三成變了。”
大姑轉了個身,像是嘮叨自己的豬一樣說:“那不是個好貨。”後來大姑睡著了,睡得很踏實。打著均勻的鼾,胸脯一起一伏,陳天彪不忍破壞大姑甜美的夢,睜著眼睛冥想:三成咋就變了呢?
是啊,三成咋就變了呢?
三成辦公室就在陳天彪隔壁,按說陳天彪完全有理由喊來三成問個明白,可他沒問,而是暗地裏留意三成,他想憑自己的眼光判定三成到底是咋樣一個人。
那陣子,天冷,風連續地刮,雪還沒來得及下。陳天彪似乎已覺察出些什麼,這天他早早回了家,臨走還特意跟三成打了招呼,要他夜裏多操點心。叮囑完,他跟墩子一道回到村裏,沒讓大姑知道。招弟手底下利落,天剛黑飯就熟了,轉百刀麵,豬肉燉粉條,蒜拌茄子,墩子又宰了隻雞。院子裏飄蕩著一股子香,兩個娃娃老早就守在鍋頭前,鼻子一緊一緊的,使勁往鼻孔裏吸香氣。
吃飯的時候,陳天彪突然問墩子:“哎,你看三成這人咋樣?”
墩子眉頭一皺,擱下筷子:“咋問這個?”
“沒啥,隨便問問。”陳天彪說得很輕鬆。
“我看這人有些燒,盡幹些沒名堂的事。”墩子心實口直,不會拐彎兒。
陳天彪心裏明了,悶聲吃飯。
墩子扒拉了幾嘴,邊嚼邊琢磨三成,咽下飯說:“三成學陳世美哩,說不定早就安下這心,念的書多,肚子裏蛐多。蘭蘭遭罪事小,娃娃們難大了。”
“他敢!”正在撈飯的招弟突然接口道,“蘭蘭又是伺候老的,又是拉扯小的,圖啥?還不是圖他當個副廠長嘛。真那樣,天爺饒不了他!”
“少說兩句!撈飯你不撈,瞎摻和啥?男人們說話,女人少插嘴。”墩子剜一眼招弟,他也隻是心裏瞎猜,沒憑沒據,萬一讓薛蘭蘭聽見,了得!
話說到這兒,陳天彪心裏的怕便被證實,腦子裏再次閃出個人來。
那是頭一年三月,因為三成得到提拔,河陽城傳出陳天彪求賢若渴,吸納人才的佳話,一些念了書又一時沒地方上班的年輕人找到腐竹廠,求陳天彪給他們一份工作。陳天彪先後留了幾位。後來,有個叫周玲的城裏姑娘找到陳天彪,也想要份工作。陳天彪看了一眼,這姑娘太洋氣,穿著也時髦,往他麵前一站,陳天彪立馬呼吸緊張,說了沒幾句就渾身不自在起來。恰好三成找他問事,順手把姑娘打發給了三成。陳天彪原本不想留她,這姑娘太招眼,感覺是一種是非。可過幾天問三成,三成說周玲已上班,還誇讚幹得不錯。陳天彪怪怪地看了三成一眼,沒吭氣。隊長二舅跟薛蘭蘭說三成變了以後,陳天彪細心留意過,發現三成跟這個周玲就是不一般,比別人親、近,偶爾幾次,兩人還一道進城買東西,親親熱熱,蜜得很。看來這事兒已不是一天兩天。
吃完飯,陳天彪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和墩子騎車往廠裏趕。路上墩子問了幾次,神神秘秘做啥哩?陳天彪說你別管,到時就知道了。到廠裏已是夜裏十一點,陳天彪讓墩子等樓下,吩咐道:“聽見我叫你,你再上來。”他自個抬高腳步,悄悄到樓上。三成辦公室透出微弱的燈光,陳天彪屏住氣,聽了一會,突然放開嗓子:“三成,睡了沒,沒睡過來,說件事。”掏鑰匙開門的當兒,猛聽裏麵一陣窸窣,還有女人受驚的聲音。陳天彪心裏立刻涼了半截,事情到這份上,他還能說什麼?他突然對自個的做法產生懷疑,甚至反感,覺得這種極不光明極不正道近乎於捉奸的行為真是荒唐。
“算了,不說了,你安心睡吧。”他又衝那屋喊了一聲,悻悻下了樓。
三成跟周玲的事最終還是嚷了出去,墩子看不慣,把薛蘭蘭叫來,當場捉了奸。萬沒想到,薛蘭蘭一頭撞牆上,差點出了人命。
三成跟薛蘭蘭鬧離婚的第二年,腐竹廠出了事。
河陽城接連發生幾起食物中毒事件,一查,禍首竟是腐竹。有關部門很快查封腐竹廠,一化驗,陳天彪的腐竹果真有毒!
沒等陳天彪弄清原委,河陽城一位老烈屬又中毒死了,他家的腐竹可是陳天彪親自送的。這下完了,陳天彪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一輛警車呼嘯著開進腐竹廠,帶走了陳天彪。
大姑和招弟跌跌撞撞從鄉下跑來,抓住墩子問,人呢?墩子甩一下空胳膊,說:“完了,人抓了,廠子封了,啥也沒了,還得抵命。”
招弟嚇得渾身篩糠,一個勁說:“咋辦哩,這可咋辦哩?”
大姑擰把鼻子,問墩子:“公家怎麼說?”
墩子把大致情況說一遍,大姑一聽腐竹裏化驗出了老鼠藥,腦裏一閃,問:“會不會有人使壞?”
墩子說:“我也這麼想,可想不出誰有這麼狠。”
招弟猛一拍大腿:“準是三成,挨千刀的,為婊子的事記恨著哩。”
墩子捂住招弟嘴:“胡說啥哩,人家是副廠長,能幹這事?”
招弟還想說,讓大姑擋住了。
當天,大姑和招弟到公安局報了案,說肯定有人想害陳天彪,眼紅哩,心口子不平,想這種喪天良的手段哩。
公安查了一月,竟查不出個線索,最後把責任全算在陳天彪頭上。陳天彪判了刑,十年!廠子查收,人要蹲十年!
半年後,城西那家浙江人辦的腐竹廠出人意料地紅火起來,不僅客戶到了他們手裏,連“麻大姑”這個牌子也成了他們的。
大姑攆到門上,質問浙江老板楊東升:“為啥搶了我的名?”
楊東升望著大姑:“啥叫你的名字,你到工商局問問,這名字到底是誰的?”
大姑一問才知道,“麻大姑”三個字,早讓浙江人注冊了。大姑說啥也不明白,自個的名字還能叫別人注冊,她和陳天彪咋就不知道注冊呢?
搶了就搶了,大姑沒時間跟他理論,陳天彪還在監獄,她整日忙著喊冤哩。
還是招弟眼尖,她從浙江人的玻璃板下發現了周玲的照片,當時沒吭聲,出了門才把這事說給大姑。
大姑忽然想,莫非……
天啊,三成這個沒腦子的,竟往廠裏引狼。
兩個人找三成,哪還有三成的影?隊長二舅家冷清極了,薛蘭蘭領著兩個碎娃回了娘家,大的兩個扔給了隊長二舅。隊長二舅一個人拉扯兩個娃,饑一頓飽一頓,屋裏冷灰死灶,坐的地方都沒。問三成,隊長二舅半天才從胸腔子裏掏出兩個字:“死了。”
她們趕到沙鄉,薛蘭蘭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她也幾個月沒見人了,肯定是跟野女人跑了。
跑了?!大姑一跺腳,你就是跑到天盡頭,我麻大姑也要把你抓回來!
大姑把家扔給招弟,跟墩子去了四川。三成在外邊沒啥熟人,能去的,也隻有以前學習過的那家廠子。
一問,三成果然來過這廠,幹了一月又走了。廠長聽完經過,說:“沒承想他會是這種人,他要再來,我一定給你送回去。”吃飯時廠長又說:“那周玲也不是好貨,幹了沒幾天,差點跟我的技術員搞到一起。”
大姑一聽心裏有了底,既然周玲這樣,就不會對三成真心,三成這種人,外頭哪能混下去?
他們就又回到河陽,墩子開始狗一樣守在隊長二舅家,不信等不著三成。大姑天天跪公安局大門口,頭上頂個“冤”字,為陳天彪喊冤。
那一年的河陽城,麻大姑幾乎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人們常常見她跪在水泥地麵上,膝蓋血淋淋一片。
多麼淒心的日子啊……
墩子逮住三成的那個夜晚,招弟正在監獄往回走的路上,心裏黑黑的,滿是愧疚。她認定三成害陳天彪全是墩子惹的禍。望著日漸憔悴的陳天彪,恨不得自個跳進去代他坐牢。
三成果然招出了周玲,是周玲乘人不備投的毒。
周玲是浙江人派過來的奸細,起先是想偷技術,技術偷成後,又想讓廠子關門。三成這豬腦子,竟想跟周玲遠走高飛,結果讓周玲甩了。
“你說吧,咋辦?”大姑火都發不出來了,木木地丟過去一句。
隊長二舅拿把菜刀,若不是墩子死攔,他真能一刀剁了這壞良心的。
三成說:“我去坐牢,把陳大哥換出來。”
招弟罵:“放屁,牢是你家的,想換就能換出來?”
隊長二舅扯直嗓子吼:“你們殺了他吧,快殺呀,我沒臉活人了。”
三成投了案,公安局才開始抓周玲。周玲一直沒抓住,陳天彪又在牢裏蹲了一年。直到招弟冒死一頭撞在省上來的一位領導的小車上,事情才算有人管了。
人是放出來了,可廠子卻完了。不僅廠子沒了,家也空徒四壁。
往事如煙,每每想起這些,陳天彪忍不住心雨如注。如果不是大姑,不是招弟,這輩子,他還不知在哪呢?
44
河化的改革眼看就要中途夭折,李木楠終於拿出一個整體出售的方案。
他對林子強說,將分公司整體買斷產權,整體買斷工齡,整體負擔養老,整體安置職工,整體承擔債務,一步轉換機製,簡單說就是“五整一改”。
林子強一時聽不清楚,李木楠詳細說:整體買斷產權是職工一次性全部購買國有企業產權,使職工由無產者變成有產者,成為企業產權的所有者。整體買斷工齡是國家以國有淨資產給予補償的方法,買斷職工的國有身份,由國家職工變為企業股東。整體負擔養老是切出一塊國有淨資產,由企業無償使用,解決退休職工的養老費用,確保老有所養。整體安置職工是職工買斷工齡後,由企業全部負責安置,不得隨意推向社會。整體承擔債務是企業改製後仍然承擔原企業債務,今後逐年償還。
一步改製就是將企業原有的機製一步轉換為股份合作製。通過改製,職工既是生產者又是產權所有者。
李木楠講了半天,林子強說:“你的意思不就是連廠房帶工人全推出去嘛。”李木楠失望地搖搖頭:“你怎麼能這樣理解?”林子強自知失言,忙說:“這樣吧,技術問題你處理,工人工作我來做。”
誰也沒想到,幾個還沒領買斷金的分廠很快統一意見,強烈要求按“五整一改”方案進行改製。李木楠自然高興,既不用為出售分廠發愁,更不為買斷金四處求人,而且還能多少收回一點資金,他的心輕鬆許多。
資產重新評估後進行處置時,財務部部長站出來反對,說處置國有資產必須征得董事長同意,不見董事長的親筆簽字財務不予辦理手續。李木楠強調,這是董事會的決議,而且經市上批準了的。牛部長固執己見,一口咬定董事長是法人代表,不能沒有他的簽字。
李木楠沒想到事情會讓一個小小的財務部長難住,他找來林子強,商量解決的辦法。這其間,李木楠跟林子強的關係已經很好,甚至稱得上親密,之前的懷疑還有擔心已被他忘到腦後,感覺林子強才是真正支持他改革的人。
見李木楠生氣,林子強委婉勸道:“要不你親自征求一下董事長的意見,你也別發火,牛部長跟董事長多年,他們有感情。”
“感情?”李木楠揚起眉毛。
林子強訕訕一笑:“我是指工作方麵。”說完又解釋,“當然,牛部長這也是堅持原則嘛。”
李木楠不服氣地說:“現在是誰全麵主持河化工作,這是市上的決定,不是我李木楠個人爭的權。”
林子強眉頭暗暗一皺,但很快就又看不出什麼了。略一停頓,繼續保持著小心翼翼的姿態說:“那就隻有動一動下麵了……”
李木楠要的就是這句話。
集團公司召開董事會,會上,李木楠提出人事變動的議題,林子強毫不猶豫地站在了他這邊,一番爭論後,包括牛部長、汪小麗在內的幾個對改革持不同意見者被免職,新提拔了一批年輕幹部。
財務部長已經四十多歲,最初是同董事長陳天彪一起創過業的,在河化,算是元老級人物。被免職後,也沒發什麼牢騷,提出自己也要買斷走人。李木楠這時才有點怕,畢竟她是河化的財政大臣呀,萬一將來陳天彪怪罪下來,自己豈不是有改朝換代之嫌?
猶豫再三,李木楠決計采用緩兵之計,先將財務部長穩住,等改革告一段落,重新聘她到中層崗位。
兩人之間的談話是在李木楠辦公室進行的,麵對淡定而又沉著的牛部長,李木楠談得很吃勁。
“這次調整也是迫於上麵的壓力,你是老同誌了,也是我的老大姐,希望你能顧全大局,改革一結束,我保證第一個恢複你的職務。”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在乎這個職務?”牛部長盯住他,一臉陌生,“聽我一句勸,現在就去見董事長,你應該多聽聽他的意見。”
李木楠臉一沉,他現在是越來越聽不進反對意見,尤其聽不得給他潑涼水的話。他說:“我做的事我自己負責,你以為河化不改就沒問題?不改是等死,改是找死,我寧肯找死,也不會讓河化坐失良機。即使改死,我也無怨無悔。”
見他鐵了心,毫無悔意,財務部長起身說:“那好,你改你的,我走我的,咱倆誰也甭勸誰。”
當天,財務部長就來到醫院,把“五整一改”跟陳天彪做了詳細彙報。陳天彪並沒有發火,更沒怪李木楠趁他住院時清理異己,玩洗牌遊戲,而是就眼下談得火熱的“五整一改”談了看法:“這等於還是吃大鍋飯。表麵上人人有其股,說穿了最終人人啥也沒有。股合製?這能叫股合製?”
財務部長說:“董事長,你應該找市上反映反映,不能讓他們再這麼幹下去了。”
陳天彪淒笑一聲:“你以為上麵不清楚?沒準這‘五整一改’還能讓市上樹典型呢,不管是省裏還是市裏,都喜歡這些。如果我判斷的不錯,這將是河陽國企改革的又一創新。”
陳天彪的話果然言中,“五整一改”像一枚炸彈,很快就在河陽炸響。河化分廠的改製還在進行中,市上就派出由體改委牽頭,五家單位組成的工作小組進駐河化,總結和完善“五個整體,一步改製”。市長夏鴻遠要求,一定要借河化改革的契機,將“五整一改”進一步深化,把它當成河陽國企改革的新創舉,總結完善,全力推廣出去。
工作組在充分聽取李木楠、林子強彙報後,深入群眾,聽取職工對“五整一改”的心聲。有消息說被列為試點單位的幾家分廠職工這次沒對工作組發任何牢騷,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也有消息說跟工作組談話的並不是分廠職工,林子強巧施調包計,將老廠職工冒名頂替進去。總之,工作組沒聽到反對意見,他們將河化的經驗高度凝練,反複推敲,提交到河陽最高會議上。
正在苦苦摸索國企改革路子的河陽高層討論了三天三夜,最後確定,將“五整一改”確立為河陽企業改革的新思路,並且提出了20條具體要求。
《河陽日報》以重題新聞刊發了記者林山采寫的報道:《“五整一改”指明方向,企業改革再奏凱歌》。記者林山的這篇文章被譽為是扛鼎之作,掀開了河陽曆史新的一頁。
“五整一改”一經推出,便獲得極大成功。省報很快組織力量,深入河陽調查研究。李木楠一時成為新聞媒體關注的熱點人物,他的名字和事跡頻頻見報,被譽為強硬的改革派代表。
李木楠出名了,河化出名了,河陽城跟著也出了大名。
老城裏人黃風如今已是很少出門。冬季的嚴冷阻擋了他吊兒郎當的腳步,整日躺在貧民窟小院裏,曬著稀薄的太陽,喝著女兒黃二丫從金昌帶來的毛峰茶,想著一些非常久遠的事情。他的眼睛時常是閉著的,如果沒有太大的響動他寧肯合著也不願隨意睜開。他對河陽的時事已失去熱心,自從元旦市委小廣場那一幕掃了他的興,他便對河陽的時事不聞不問。廣場茶屋的塌鼻梁男人專程來請過他。“您老不去茶客們寡味得很啊。”黃風將眼睛微微啟開一道縫,小縫裏塌鼻梁男人的鼻梁骨越來越塌了,背也駝下來,黃風慢悠悠說:“他們寡味關我何事?”
“大夥惦著您哪。”塌鼻梁男人越發彎了腰說。
“跟他們說,甭喝茶了,幹點正事。”
塌鼻梁男人氣得鼻子要出血,不喝茶他掙誰的錢?
過幾天北門一家茶屋的老板又來請他。
“您老關屋裏不憋悶呀,出去走走,吸點新鮮空氣。”
“新鮮空氣?”黃風雙目洞開,跳出兩個巨大的問號,瞅了一眼矬個子老板,瞬間就又合上。
“您老不去,這河陽城的茶喝起來就少了味道,茶客們心裏堵啊……”
黃風穩穩地躺竹椅上,表情漠然。
“河陽城又出名人了,叫啥李木楠,搞了個‘汙蒸一騙’,又要挖工人們腰包哩。多的一萬,少的五千,說是不讓當工人,讓當股東哩。茶客們想聽聽您老咋說?”
矬個子男人不依不饒,軟法兒泡他。
黃風耳朵動了一下,嘴唇微微啟開,想說句啥,使了半天勁卻隻歎出兩個字,然後在矬個子老板的期待裏嚴嚴實實合上了嘴。
矬個子老板在冬日的太陽底下站了一個鍾頭,仔細地回嚼著剛才黃風嘴唇一張一合吐出的兩個字,可是回嚼了半天,仍是捉摸不透他到底說啥呢?
二女子黃二丫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給人打工去了。雞窩一樣的頭發第二天便收拾得整整齊齊,據說花了三百塊錢。黃風並沒問她給誰打工,打啥工。見她早出晚歸,就覺這爛鳥像個人了。現在讓他煩心的反倒成了小鳥丫兒,怎麼說呢,這鳥長大了,長大便讓黃風揪心。有天黃風裝作隨意地跟她問起一些事,小鳥丫兒支支吾吾,不說實話。這些日子索性家都不回了,好象攀了高枝,忘了他這個窮窩。黃風心裏有氣,嘴上卻從未露出來。女大十八變,越變越離心。說不定丫兒這鳥哪天也離他飛走,飛自己那片林裏喳喳去了。
這麼一想,一股孤獨襲來,黃風覺得周身發寒。他衝天空軟弱無力地“呔”了一聲,便又沉沉地垂下頭。
爛鳥二丫並沒去給別人打工,她徑直找到雷嘯公司裏,衝化妝品一樣擺在總經理門口的田二小姐說,我要見雷嘯。雷嘯跟二丫離婚後,一怒之下辭去公職到田大小姐開辦的藍鳥廣告公司打工。黃二丫嫁給蘇朋享受人生的幾年裏,他整天屁顛屁顛跟在經理田大小姐後麵,夾個黑皮包包,跑遍了河陽城大大小小經理的辦公室,終於成功地將田大小姐趕出了廣告界,還用六十多萬買下了田大小姐的廣告公司,田大小姐的妹妹田二小姐卻繼續給公司公關。
黃二丫打聽雷嘯的同時,捎帶著把田大小姐田二小姐姐妹倆也打聽了個清楚。田大小姐本名田蔓芳,父親原是河陽公路段設在北部騰格裏沙漠縣城一個道班的小頭頭,八十年代中期,騰格裏沙漠的這座縣城因為大板瓜子在全國享有盛名,不少江浙一帶的商人長期駐紮在縣城,做著大板瓜子的生意。田蔓芳的父親因此認識了一個外號叫陳扁頭的浙江老板,還跟他成了朋友。當年不到二十歲的田蔓芳早已厭倦學校生活,纏著父親硬給陳扁頭做起了收購員。田蔓芳自此走上一條河陽人看來非常輝煌非常了不起的人生道路,她幸運地成為河陽第一代二奶,並因此聲名大振。給陳扁頭生下一個兒子後,河陽開始放開搞活,田蔓芳想離開騰格裏沙漠到河陽城大幹一場,兒子連同五年的青春向陳扁頭清算了一百萬,隻身回到河陽,創辦了河陽曆史上第一家廣告公司。包括陳天彪車光輝在內的河陽人還不知道廣告是啥玩意的那個年代,田蔓芳卻從南方帶來了霓虹燈技術,單調乏味的河陽城因她一下流彩奪目,她將一張化妝品廣告噴到樓頂的鋼筋箍架上,那豔麗性感的女人幾乎讓河陽城發生地震。等本地企業知道大打廣告時,她已開著私家車,享受著河陽第一代豪宅,領著河陽城第一代白領男生,招搖於河陽人的視線裏。人們驚歎她的傳奇人生時,漸漸忘了她名字,習慣性地稱她田大小姐。此時妹妹田蔓麗以更讓河陽人吃驚的膽略在河陽城開起了第一家歌廳,從西南一次性招來二十多個漂亮小姐,著實令河陽男人開了眼。田二小姐的名號也一下響起來。歌廳賺錢後,又擴大規模,開了酒店,幾年下來也買了豪宅,但畢竟比不了田大小姐,至今還沒開過私家車。直接原因是她和一個外號叫“棒棒”的調音師有了感情,“棒棒”不爭氣,白白淨淨的小夥居然抽起了“白粉”,差點將田二小姐的老本抽光。田二小姐這才怕了,將酒店歌廳變賣,躲在一個“棒棒”找不到的地方,直等“棒棒”銷聲匿跡,才回到河陽城。這時她已無力東山再起,迫不得已進了田大小姐的廣告公司,想混口飯吃。誰知田大小姐很快就將廣告公司低價賣給雷嘯,作為附帶條件,她也被讓利銷售了。
田大小姐和田二小姐都已三十好幾,但從未嫁人。她們的財富和經曆使她們榮登河陽四大寡婦榜首,壓過了後來的河陽名豔徐虹和河陽美容業皇後吳美人。
田二小姐並不認識黃二丫,更不知道眼前這位皮膚細潤,眉目裏暗含萬種風情的少婦就是總經理雷嘯的原配。她瞅了一眼黃二丫,用當年那種不可一世的口氣說,總經理不在!
黃二丫毫不理會這個遠看一朵花,近看豆腐渣的處理貨,徑直往裏闖,被心生嫉恨的田二小姐野蠻地擋住。爭吵聲驚動了雷嘯,開門一看是黃二丫,雷嘯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不過很快便鎮靜,將二丫請進辦公室。
黃二丫就這樣給雷嘯打起了工,具體工作是啥到現在也沒弄清楚,雷嘯不給她安排,她也懶得問。雷嘯請她吃飯,她毫不客氣給拒絕了。
“你是老板,我是打工者,你付給我工錢就行,沒必要吃飯。”
“我們之間就沒別的?”
“沒。”
“你是不是嫌田二?要不我把她辭了?”
“辭不得,她是你的搖錢樹哩。”黃二丫說的是實話,田二自從被雷嘯收留,工作當中一點沒當年的那份張狂,賣力得如同一匹騍馬。特別是為公司利益勇敢“獻身”的精神,令全公司員工感動。黃二丫又說:“你要辭田二,我馬上走人。”
雷嘯搞不清黃二丫的真實想法,可他又實在想請二丫吃頓飯,一狠心就拿孩子做武器:“你可是我孩子的親媽……”
黃二丫猛然淚如雨下,豆大的淚珠子滾了一臉。
雷嘯越發懵怔。
二丫在公司本本分分上班,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實在沒事幹就拿本書看。那些廣告書簡直跟天書一樣,什麼創意呀,文本呀,策劃呀全在她腦子裏變成瞌睡蟲,讓她覺得廣告是件百無聊賴的事。雷嘯怎麼就能靠這東西賺錢呢?
她想不通,也懶得問。平日她很少進雷嘯辦公室,她覺得那兒離她很遠,很陌生。
田二小姐一定把她當成靠關係跑來混飯吃的角,每每看見雷嘯叫她,總是驚恐不安地伸直目光,像沙漠裏突然遭受侵擾的兔子,惶恐至極。等她出來,那目光便成了熨鬥,在她臉上、身上細致地熨,直熨得她起一身雞皮疙瘩。
二丫不想讓田二小姐嫉妒,更不想造成什麼誤會。雷嘯需要田二,就像她需要這份工作。
“往後你別叫我,叫我也不進來。”她說。
“幹嗎非要躲我?”雷嘯很不理解,記憶中的二丫不是這樣的。“難道你忘了……”他一臉深情,這麼些年,他居然對二丫沒恨。
“我啥也不記得,你最好也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