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2 / 3)

“我不想忘,也忘不了。”雷嘯猛地抓住二丫手,臉色血紅。

門外響起田二清脆的咳嗽。

這天正吃晚飯,大丫來了。大丫很久沒來了,葉開病情咋樣,誰也不知道。黃風想問,但又張不開口。

二丫放下碗,到廚房去盛飯,臉上卻是一層冰霜。黃風挪了挪屁股,給大丫騰出個坐的地方。大丫猶豫著,到底坐還是不坐。

二丫盛了飯,將碗擱茶幾上,瞅都沒瞅大丫一眼,繼續吃她的飯。黃風“啪”地將筷子摜碗上,罵二丫:“把你餓死了,慢點吃別人能搶你的碗?”又衝大丫說,“還站著做啥,讓我請你哩?”

大丫這才坐下,剛端起碗,黃風問:“好點了沒?”大丫說:“怕是好不下了。”一家人便悶聲吃飯,屋子裏響起麵片滑進嘴裏的吸溜聲。

飯後,黃風支走二丫,問:“沒盼頭了?”大丫說:“沒了。”“他們家大人呢,就不往前走走?”大丫強忍著難過:“閑的,到哪都一樣,晚期了。”黃風長歎一口氣:“你也別壓力太大,打起精神來,沒啥過不去的橋。你把自己操心好,日子還長著呢。”

大丫的淚再也忍不住,稀裏嘩啦的,流成一條河,邊哭邊說:“這是我的命,我認,我認啊。”

黃風不滿地瞥一眼大丫:“啥命不命的,一遇事就怪命,自個的命自個握著,我黃風的姑娘,不興這麼沒用!”

一股暖流湧上來,大丫頓覺心情好出許多。她並不是跑來訴苦,對葉開的病情抑或死亡她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她盡心了,也盡力了,為給葉開治病,她已借了好幾萬的債,包工頭子車光輝的錢她都借了,還能咋?醫院是個無底洞,填進多少都聽不見響聲。葉開一天比一天瘦弱,皮包骨頭,那個遭罪勁,誰望了不掉淚?她來是求二丫,葉開不知犯哪門子神經,突然提出要見見二丫,她把這事跟父親說了,黃風登時變了臉,半晌沒有言聲。

離開貧民窟,黃大丫並沒回醫院,在一家公用電話廳撥通車光輝手機,片刻後,她聽到車光輝的聲音。大丫一時語塞,想好的話瞬間全忘了,抱著話筒發愣。

車光輝在那邊不耐煩,口氣很壞地問:“誰呀,說話!”

“是我。”大丫最終還是說話了,車光輝好像正在吃飯,電話裏傳來亂哄哄的猜拳聲。

“是你……你在哪兒?”

黃大丫說了地方,車光輝讓她別走開,馬上來接她。

不大會工夫,車光輝的車停在了路邊。“去哪兒?”上車後車光輝問。

“我也不知道。”大丫心裏一片亂,說不清為啥,這段時間一見車光輝她就發怵,很怵。

“要不,去我那兒?”車光輝征求道。

“不!”大丫頭搖得直響。一想上次發生的事,心就要跳出來。

本來她是鐵了心不想再見車光輝的,可沒辦法,葉開要化療,一天接近一千元的治療費,老公公給的一萬塊很快便沒了,她借了幾處,人們總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拒絕,這年頭,借錢比借人家老婆還難。更可氣的是,婆婆老懷疑她把錢私藏起來,居然跑醫院裏對賬。她跟婆婆吵了一架,實在沒辦法時她想到車光輝,跟他電話裏說了借錢的事,車光輝讓她到小洋樓去取。

那天活該她出醜,本來心情就不好,婆婆給她的氣還窩在肚子裏,車光輝又拿話氣她。見麵就說:“稀客啊,我還以為大小姐再不理我了?”

“借就借,不借算我沒張口,誰是你的大小姐?!”

“喲嘿,脾氣蠻大的嘛。作家夫人就是不一樣,在河陽,還沒哪個人跟我甩臉子呢。”車光輝聽似是玩笑,卻也在話裏透出某種氣息。換以前,黃大丫壓根不拿這話當話,現在不一樣了,人窮誌短,她算是嚐到了這種滋味。

“好好好,算我沒說,我道歉。”見黃大丫臉色不好看,車光輝趕忙賠笑。

“我可擔當不起,隻要車大老板別拿我當要飯的就行。”

“幹嗎那麼凶,來,喝杯酒,算我向你賠情。”車光輝舉過酒杯,目光定定地望住黃大丫。他是有長遠計劃的,對付女人,車光輝向來不缺少辦法,不同的女人他會用不同的策略。所以不急著衝黃大丫下手,一是他覺得自己還沒思考好,黃大丫畢竟不同於那些文藝女青年,更不同於那些交際花,怎麼著也是名門之後,又是作家夫人,有品位的女人,不敢亂來。二則車光輝也一直在猶豫,男人泡女人有幾種想法,一種是即時泡,一夜情最好,到手便扔開,這叫品嚐型,二是短期擁有,可以嚐試一陣子,直到膩味,這叫短線投入。三嘛,就有點長遠的意思了。

能讓車光輝動出長遠念頭的,絕非一般女人。這麼說吧,到目前為止,真正打動了他心的,還就眼前這黃大丫,不容易啊。可越是打動了心,下起手來就越難,真難!車光輝才發現,自己在女人麵前,也不是想象中那麼所向披靡,甚至有幾分笨手笨腳。

這不,這陣他就有點笨了。

大丫哪有閑情逸致,錢是能毀滅掉很多東西的,它能讓擁有者變得惡俗,更能讓欠缺者心貧如洗。大丫早已是心力交瘁,什麼也不敢奢望不敢抱幻想,此刻盼的,就是盡快拿錢走人。車光輝偏是要折磨她,閉口不提錢的事,等著她把那杯紅酒喝下去。

大丫一發狠,端起酒杯就灌。車光輝也不攔她,笑吟吟看著大丫喝完,又斟給她一杯。

“凡事想開點,別太難為自己。”連著幾杯下去,車光輝才開口說話。

“你少管,貓哭耗子,發什麼善心?”大丫有點失態,內心裏翻滾著許多東西,她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淪落到如此程度。曾經她是多麼的趾高氣揚啊,哪能將車光輝這種暴發戶看在眼裏。可現在……她甩了下頭發,頭一昂,正視住車光輝:“說吧,你想怎樣?”

車光輝忽然扭過目光,似乎大丫這樣,他有點於心不忍。屋子裏來回踱了幾步,重新來到大丫麵前:“人這一輩子,誰沒個溝溝坎坎,忍,再就是放開了哭。不瞞你說,我也哭過啊……”

不管車光輝說的是不是真話,但這話著實傷著了黃大丫。大丫再也不控製自己,一頭歪車光輝懷裏,借著酒勁,哭開了。

車光輝閉了下眼,狠狠甩了甩頭,半天,伸出手來,撫住黃大丫的頭發,將她的臉貼在自己胸前,任她濕熱的淚水滾在自己胸上。決不能說車光輝是一個沒有人性的人,那一刻,他真是被這女人的脆弱擊倒,仿佛淹沒在痛苦裏的不是黃大丫,而是他自己。他的手慢慢用力,摟緊她,感覺自己跟這女人,融進某種共同的情緒裏去了。

那一刻有點美,也有點浪漫,更有點奢侈。

黃大丫後來發現半個身子偎在車光輝懷裏,著實迷怔了一陣。她太需要胸脯靠一靠了,單槍匹馬支撐著生活的她這時才發現,一個女人,沒有一副寬厚的胸膛做支撐,是多麼的悲哀多麼的淒情。她閉上眼,頭又往瓷實裏靠了靠,那份感覺讓她踏實得想睡。

她想不到自己真會睡著,興許真是酒精的作用吧,後來她回想過多次,卻什麼也想不起來。隻記得睜開眼時,已是半夜,朦朦朧朧中發現睡在床上,身上穿著柔軟的睡袍。床下,竟坐著傻傻的車光輝!

那個夜晚到底發生過什麼,車光輝不說,黃大丫自己也不知道。有時她想,那晚什麼也沒發生。可有時……

女人的心其實也是善變的。

車子在街上毫無目的地打轉,車光輝一句話也不說,他在耐心等。轉了一個多小時,黃大丫終於忍不住說:“別亂轉了,到我那兒去吧。”

從小洋樓搬出來後,大丫在東大街紅星巷租了一間房,這是河陽城老早的一片民房,據說已賣給一位姓張的包工頭,還沒來得及拆。低矮的民房散發著年代久遠的氣息,一到這裏,便讓人生出一片懷舊情緒。黃大丫住在這,一是圖便宜,二是離醫院近。

現在她不能不考慮經濟因素。

車剛停巷口,黃大丫就後悔了。

我怎麼能帶他到這兒?

她有種莫名的後怕,快快跳下車,也不管車光輝,一個人惶惶朝巷子深處走去。車光輝又被她弄傻了,想不明白她到底怎麼想。那晚他的確什麼也沒做,但他看到了她的全部,不然,睡袍是換不到她身上的。麵對曾激發起他無限幻想的女人的裸體,車光輝那晚是有強烈衝動的,有那麼一刻,甚至想不顧一切撲上去,狠狠地壓住那美麗的身子。真是美麗啊,盡管已不年輕,但那身子一點都沒褪色。相反,朦朧的燈光下,那身子發出金黃色的光芒。那光兒一弦一弦的,就把他的眼睛給弦暈。她的腿那麼修長,那麼富有彈性,飽滿處飽滿,勻稱處勻稱。肌膚細嫩、光滑,有玉的質感。車光輝想,要是把手放上去,輕輕一摁,肯定能摁出水來。可他沒敢,就那麼傻站著,呼吸一陣比一陣緊,心跳迅速加快,血液也在沸騰。後來他看到了乳,那是怎樣的一對乳啊,車光輝將目光擱上去,再移開,再擱上去,又迅疾移開。就那麼反複折騰著自己,終沒敢將蠢蠢欲動的雙手輕擱在上麵。現在,車光輝又想起那個夜晚,那個夜晚他有點傻,有點不像男人,可,那個夜晚他很幸福。

他知道,從那個夜晚開始,他在內心裏開始珍視女人了。那是一種全新的感覺,那種感覺特別美好。

車光輝咽口唾沫,緊跟幾步追上去。巷子太黑,腳下磕磕絆絆,車光輝追得疾,差點絆倒。

進了屋,車光輝傻眼了。大丫租的是不到十平米的小屋,破爛不堪,這冷的天,竟連爐火也沒生。車光輝剛進屋,就被冷氣逼得連打幾個冷戰。

大丫不說話,也不看車光輝,扔給他一個冰冷的脊背。

“你就住這兒?”車光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嫌了你走,別髒了你的鞋。”大丫的自尊受到傷害,她已聽不出車光輝是在心疼她,還是在挖苦或譏笑她。

車光輝心裏酸死了,不容分說就收拾東西。大丫吃驚地瞪住他:“你……你想做啥?”

“跟我走!”車光輝利落地將東西收拾停當,一把拽起大丫,就要往門外拉。他的火氣十分大,收拾東西時弄出的聲音更大。他是在跟自己生氣。這麼長時間,居然不知道她住這種地方。

“放開我!”大丫喊了一聲。車光輝的舉止出乎她意料,一時反應不過來。“把東西放下!”她又叫了一聲,這一聲其實是叫給自己聽的。

車光輝沒停,他被瘋狂湧來的內疚還有更深的東西折磨著,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欠下這女人的了。

“放下,誰說要跟你走?!”大丫扭過身子,想奪車光輝手裏的東西。車光輝猛地摟住她,一點都不給她反抗的機會。

“不要跟我耍性子,打今天起,必須聽我安排!”

“憑什麼?”大丫使出渾身的勁,想掙開這男人,可是,可是掙紮幾下,竟掙紮不動了。因為她聽見車光輝更猛地喊出一聲:“就憑你是黃大丫,不該受這樣的罪!”

大丫隻覺得身子一軟,心一酸,然後就找不到自己。

有時候,女人要的隻是一句話,一句能把自己心暖住的話。女人為了一句話,往往就付出一生。大丫是性情中人,車光輝就這麼一句,她便稀裏嘩啦崩潰了。

是啊,她是黃大丫,黃風的長女,葉開葉作家的老婆,憑什麼要受這罪?!

此刻,黃風剛剛跟二丫談完大丫和葉開,轉告了葉開想見她一麵的意願。二丫坐沙發上,久長的沉默,臉埋在手掌裏,身子一陣緊過一陣地打戰。

黃風等著她表態,她一沉默,黃風就來氣:“你倒是吭個聲呀,去還是不去?”

二丫抬頭白了黃風一眼,一拔腿跑裏間去了。腳步聲砸在黃風心上,黃風無限悲傷地搖搖頭。這麼些年,他早已讓這些鳥們折騰得沒了脾氣。若不是大丫苦著臉求他,才懶得跟二丫這鳥提呢。

算了,愛去不去,都是些不成器的東西。

可轉念又一想,不能不去啊,有些情,遲早是要還的,有些結,終歸是要打開的啊,不能讓他帶到土裏去!

這夜,黃風和二丫幾乎同時憶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是四月的一個下午。那年黃風還在上班,那個下午他突然坐立不安,辦公室裏走出走進,總覺什麼東西不是落家裏就丟街上了。細心一想,又覺什麼也沒有。可心裏頭還是一個勁地急,那份急,急得叫人想上吊。後來他走出辦公室,穿過亂哄哄的街道,不由自主就到了自家院門前。那時黃風一家住在西關街的平房裏,房子是城建局落實政策補償的。站在院門前,他似乎想了想,該不該開門進去。黃風一向做事光明磊落,從不幹偷偷摸摸的事。那天卻突然生出很陰暗很狹隘的心理,謹慎至極地打開院門,沒讓粗重笨拙的門軸發出一點兒響。穿過一丈深的門洞時,他的心快要跳出來,害怕極了,他分明已聽到一種聲響,很急,很迫切,又很惶亂。老城裏人黃風想停下來,當時他真這麼想過,他怕,怕啊。但是,他堅持住了,他知道自己想要證實什麼,更知道一旦證實了,後果將是多麼嚴重。可他沒法讓自己半途而廢,其實,這可怕的一天,早就藏在他心裏了。

往前走的過程相當漫長,老城裏人黃風每挪一步,都要使出渾身的力,不,不隻是渾身,簡直把一生的力都用上了。腳步落了地,心仍懸在半空,放不下呀,天下哪個父親能放下這心。黃風高一腳低一腳,一丈深的門洞差點沒把他的命要掉。

聲音是從二丫房間傳出的。補償給他的這院子一共五間房,大丫、二丫、丫兒各占一間,二丫的房間在最西邊,窗簾嚴嚴實實拉著,門也關得死緊,但那聲音就是關不住,硬往黃風耳朵裏灌。黃風還沒到門邊,裏麵便很誇張很尖厲地“呀”了一聲,是二丫。黃風定住了,再也走不動。二丫的嗓子很尖銳,像被鈍器刺穿似的,很誇張。緊跟著便是一連串的“啊”,一聽這聲音,黃風頓覺被擊中了,擊穿了,頭裏“嗡”一聲,潰然倒地。

葉開和二丫幾乎是赤條條奔出來的,黃風倒地的聲音似晴天霹靂,一下將他們從雲層擊回到地獄……

二丫輕輕翻個身,那一幕便翻了過去,往事如同一張發黃了的舊報紙,再也激不起什麼波瀾。她驚訝自己現在的心態,從金昌回來,她的身心有了質的變化。要是換以前,隻要想起那一幕,身心立刻會被仇恨淹沒。她曾認定美好的一生就是在那個四月的下午被葉開和父親合著毀去的。那個下午之前,她的人生是多麼的充滿向往啊,自信像一把所向披靡的劍,可以砍向任何一個男人。二丫堅信,隻要自己願意,再偉大再出色再不可一世的男人,也會在她嫵媚的一笑裏軟軟倒下,如同挺拔偉岸的白楊總會在正午的陽光裏垂頭一樣。二丫的這種自信在對葉開輕而易舉的征服中得到了空前的膨脹,如果以前僅僅限於幻想的話,對葉開,卻是一場實戰啊。

說來奇怪,對葉開,二丫原本不屑一顧的,甚至暗暗嘲笑大丫,有什麼顯擺的呀,不就一爛磚頭。忽然的一天,她不再這麼想。每每看見這個會擺弄文字的瘦黑男人對大丫做出親昵的動作時,她身體的某一個部位開始不舒服,吃飯或是喝水,嗓子便跟她作對,很香的飯菜一到那兒便難以下咽,而且沒有味道,抵達胃部的盡是白開水般的寡淡。因此飯桌上她的表情總是爛白菜一樣死青,不像大丫那麼神采飛揚,下巴的顏色都如粉色內衣般充滿了肉感。後來她無意偷看到大丫洗澡的情景,她的胸又高又大,完完全全變成了兩座山峰。再看自己,那兒簡直就像懶惰的農人隨手鏟的兩個幹土堆,既無形也無狀,水分更是少得可憐。

原本她們是一模一樣的啊!

她把這一切都歸罪於葉開,是他的勤勞拉開了兩人的差距。這麼一想,她看葉開的目光便變了。

事實上二丫從未動過從大丫手中爭搶葉開的腦子,她和葉開上床完全是大丫無意中漏了嘴說出一句讓她怦然心動的鳥語,大丫是在跟葉開完事後意猶未盡地跟她耳語:“他在床上那個瘋喲……”臉上像夕陽塗抹上去的紅霞,久久不肯褪去。二丫傻傻地站在大丫床頭,當下心便成了一片汪洋。很多個日子裏,她被大丫這句鳥語折騰得夜不能寐。等那個下午黃風和大丫上班後,她忽地憶起那句鳥語,臉頰滾燙一片,一股無法遏製的衝動讓她騎車就去找葉開,等她跟葉開關起門來喘粗氣時,她的五髒六腑都讓大丫那句鳥語掏空了……

那個下午不但沒能讓二丫體會到大丫鳥語裏的那種瘋癲,更可氣的是慌亂中葉開將一大攤汙物噴在了她平坦滑潤的小腹上。自此,二丫對男人所有的美妙幻覺都化成手紙裏的汙物,以至嫁給雷嘯很長的日子裏,一看到雷嘯完事後用手紙擦那汙物,便恨恨地生出將雷嘯一並扔進垃圾桶的衝動。直等到她跟蘇朋在浴盆裏完完美美有過一次後,才將那髒兮兮的記憶徹底衝洗幹淨。

想起來,那是多麼漫長多麼汙濁的一段記憶啊。

現在葉開要死了。經曆了葉開經曆了雷嘯經曆了蘇朋經曆了三兒的二丫,突然對男人有了另一種看法,這世上,男人是需要好女人去疼的,他們個個都是傷痕累累。

躺在床上,二丫腦子裏盡是支離破碎的碎片,每一個碎片都跟男人有關,但她無法將它們串聯起來。仿佛每個碎片都是不經意中扔棄的一片手紙,這陣卻以異常堅硬的方式刺痛她。她的心快要痛得出血了,她聽到自己哭泣的聲音,那是一個女人痛悔自己一生的聲音,有懺悔、羞怒、怨恨……更有深深的期盼,焦灼的等待。

45

陽光從窗戶瀉進來,打在地板上。冬日的陽光,顯得那麼稀薄,那麼慘淡。

病房裏有點冷。

陳天彪頭上的傷愈合得差不多了,眼角已經拆線,襠裏卻遲遲消不了腫。他急著要出院,讓醫生訓了一頓。“跌打損傷一百天,何況這傷在要命處,要是不怕廢,你這就走。”

一聽廢,招弟惡恨恨頂了醫生一句:“你咒誰哩,說話不能好聽點啊。”

來醫院探望他的人越來越少,有時一連好幾天,都聽不到廠裏一點信兒。小麗倒是天天來,但招弟看得很緊,不讓提廠裏一個字。

這天小麗走時,悄悄把一張報紙放下。陳天彪一看,是前一天的省報,整個二版全讓河化占了。

李木楠的大幅照片登在上麵,照片上的他年輕、英俊,眉宇間透出超常自信。陳天彪一字一句往下看,慢慢,眉頭就皺緊了。

“不行,我得找他談談!”陳天彪猛地跳下床,恨不得立刻叫他來,當麵理論一番。改革是大趨勢,是擋不住的洪流,也是國企解危脫困的唯一途徑,但陳天彪堅決不同意再讓工人集資入股。河陽前些年不是沒搞過集資入股,但結果怎樣?廠子破產時照破不誤,工人不但拿不到一分錢補償,入進去的錢都沒地方要。工人一年掙幾個,那都是血汗錢,養命錢呀!

他對“五整一改”不敢妄加評論,但對打著改革旗號再掏工人腰包的做法卻深惡痛絕。現在河陽一窩蜂搞“五整一改”,但落腳點最後都集中到工人入多少股。河化幾個分廠製定出每人入股一萬元的硬杠杠,不入股者不得重新上崗,這讓他不得不對“五整一改”產生懷疑。

“我電話呢,拿來。”陳天彪衝招弟說。

“看報哩不看,要電話做啥?”招弟正在掃地,停下問。來醫院第二天,她便將陳天彪電話沒收了。

“我得打個電話。”

“給誰打,不說清楚不給。”

“你看你,人家有事,快拿來。”

招弟瞅了他一眼,低頭複又掃地。陳天彪說:“給不給?不給我到外麵打去。”說著就要出門。招弟急了,扔掉笤帚,跑過來說:“我給還不行嘛,跟誰賭氣呢,身子骨還沒徹底好呢,就憋不住氣了?”

陳天彪沒理招弟,撥通李木楠手機,半天沒人接,再撥,手機占線,連撥幾次,來氣了,一把將手機扔床上,罵:“電話都不接,真是眉毛幹了,翅膀硬了。”誰知手機又突突叫起來,一看果真是李木楠,陳天彪喂了一聲,那邊說話的卻是辦公室張主任。

陳天彪眉頭一皺,緊跟著就吼:“讓李木楠到醫院來,馬上!”

吼完,掛了電話,忽然間有些難受。合上眼睛,半天不再吭氣。

招弟望住他,沒吱聲,提上暖瓶打水去了。陽光悄然地退出房間,留下一層朦朦的暗。大約過了一小時,李木楠才姍姍而來。一同來的還有林子強和辦公室張主任。林子強手捧鮮花,張主任懷抱一大堆禮品。

真是人精啊。陳天彪苦笑了一聲,說:“你們都來了……”

三個人誰也沒坐,李木楠說:“董事長有什麼要求,盡管提,廠裏太忙,對您照顧不周,您多批評。”

陳天彪啞然,目光依次掠過三人臉,然後沉沉閉上。他心裏那個氣喲,恨不得把誰從窗戶扔下去!

林子強說:“你安心養病,廠子有李總,你應該放心。身體要緊,你要多保重,多保重啊……”

這話,這話是在安慰病人嗎?陳天彪的臉成了紫色。

張主任像個木偶,聽他們這樣說話,臉上白一陣紅一陣,表情甚是難看。

招弟見狀,恨恨地將尿盆摔了一下。李木楠這才說:“您休息吧,過兩天再來看您。”

三人前腳走,陳天彪後腳就衝招弟發火:“把花給我扔出去,把東西全扔了!”

招弟故意說:“不舒服了?你肚量不是大得很嘛,這麼點氣你都受不了?花沒惹你,東西沒惹你,扔,我還舍不得呢!”

“你有點誌氣沒?”

“誌氣?你這就叫誌氣?人家巴不得你氣出病哩。”招弟邊嘮叨,邊把鮮花擺床頭櫃上。

“拿走!”陳天彪一把將花打翻,胸腔裏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招弟默默拾起花,捧手裏,雙肩劇烈地抖顫。

正在這時,墩子甩著一條空胳膊進來了,一看病房裏的架勢,還以為陳天彪跟招弟生氣,嘿嘿一笑,問:“咋了,兩個人吹胡子瞪眼的?”

“不關你的事,坐吧。”陳天彪緩了口氣說。

“我說嘛,伺候個病人,還伺候出病來了。”墩子拉過凳子,坐下。

“誰伺候出病來了?還成我的不是了,你伺候的好你伺候!”招弟一甩門,出去了。

墩子攆兩步沒追上,進門說:“你看這婆娘慣的,好賴不叫人說。”

陳天彪笑道:“你別管她,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本來給我使氣呢,叫你給趕上了。”

“她使個啥氣?你看這人,咋能使氣哩?”墩子一邊數落,一邊收拾剛才被招弟弄亂的房間。

“沒啥,沒啥。廠裏來人,我讓她把花扔了,她舍不得。”

“破花有啥稀罕的,這女人,人老了,心倒是年輕了。”

兩人說了幾句,陳天彪問:“最近你那邊情況怎麼樣?”

墩子歎氣道:“嘿,提不成,真成楊白老的天下了,你去收賬,請吃請喝不說,還得送禮。”墩子忿忿的,一提收賬的事,氣就不打一處來。

“呆死爛賬有多少?”陳天彪的心又扯到墩子的磚廠上,如今不管大小,是企業,就不好幹。

“不多,不像你們國有企業,個人這點錢,時時操心著哩。”墩子說了句寬心話。

陳天彪放下心來。這段日子招弟一直在醫院照顧他,那邊成了墩子一個人,家裏廠裏的事,全落他身上,陳天彪實在過意不去。幾次都讓招弟回去,招弟罵他:“嫌了,還是丟你人?”弄得他東也不是西也不是。不過也真虧有招弟,不然,這段日子真有他受的。自打他住院,蘇小玉一天也沒來過。她爹蘇萬財倒是來過兩次,不是來探望他的,是來要錢的。不知啥時,蘇萬財又跟河化做了幾筆土特產生意,隻付了一半錢,聽說河化由李木楠主持工作,蘇萬財急了,生怕錢要不到,硬逼著讓陳天彪給李木楠打電話,讓招弟罵了出去。

她怎麼一次都不來呢,一個電話也不打,心真就那麼狠?陳天彪忽然又想起蘇小玉來。兩天前律師來過,送來一封離婚協議,還跟陳天彪談了許多。律師口中陳天彪才明白,蘇小玉是鐵了心要離,為離婚,她什麼條件也不提,房子財產全不要,就一個條件,讓陳天彪痛痛快快簽字,還她自由身。

她為什麼這樣?陳天彪真是搞不清蘇小玉心裏到底怎麼想,如果蘇小玉貪點,甚至獅子大張口,陳天彪還好解決,現在她來了個什麼也不要,淨身出戶,陳天彪反而為難的不知該怎麼辦了。招弟不在,正好是個機會,陳天彪想跟墩子嘮一嘮。沒想話剛出口,墩子就說:“那女人的心思,鬼才知道,你還是別想這事,養好病出去了再說。”

陳天彪看著墩子,墩子向來不瞞他,更不會騙他。這麼多年,都是有啥說啥,肯定是墩子聽到什麼了。算了,醫院不是談這事的地方,還是等出去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