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3 / 3)

等到天黑還不見招弟回來,陳天彪心急了,跟墩子說:“你去小麗那兒看看,是不是娘倆又喧上了。”

墩子到小麗家,小麗說姑媽沒來。墩子納悶,這婆娘,跑哪去了?小麗要去找,墩子攔擋說:“你屋裏等著,她沒地方去的,指不定等會就來。”

街上轉一圈,夜很黑了,墩子往回走。快到醫院時,瞅見前麵不遠有個人影像招弟,緊趕幾步追上去,果真是她。

“跑哪去了,一天不見你的影。”

招弟正悶聲走路,墩子嚇她一跳。“死鬼,嚇死人了。”她嗔怒一聲。墩子見招弟神色恍惚,“咋了,臉色這麼難看?”

“還說呢,快把我愁死了。”招弟一屁股蹲地上,說,“我去測字了,你猜咋著,唉,他的命咋就這麼硬呢?”

墩子聽得沒頭沒腦,等問清原委,自個心裏也跟著一片冰涼。

原來,陳天彪住院後,招弟心裏惶惶,偷偷去見了“神娃娃”,替陳天彪問回一個字,“人”字下麵一方框。招弟一直藏心裏,解不開。今天借機從醫院出來,跑到北關去測這個字。北關公園門口有家測字問卦取名的店,店主是位五十多歲的老先生,白發、灰胡須、戴老式花鏡,目光從花鏡上麵探過來,能穿透人的五髒六腑。

“測字還是問卦?”老先生陰森森問。

“我……測字。”招弟顫驚驚答。

“問兒女還是問自己?”

“我……問旁人,親戚……不對,是……”招弟結結巴巴,不知該咋表述。

“好了,我知道你問啥人了。寫個字吧。”老先生收回目光,遞過來一張紙。

招弟遲疑半天,哆哆嗦嗦將那個字遞給老先生。

老先生先放到遠處端詳半天,又對到眼鏡底下望了一陣,一字一句說:“這字是神娃娃賜的?”

招弟點點頭,心裏對老先生肅然起敬。

“不好!”老先生突然摘下眼鏡,凝視望字,半天不語。

招弟的心快要跳出來了,臉色驟然變暗,忍不住問:“咋個不好?”

“不好就是不好,沒有緣由。”

招弟掏出二十塊錢,戰戰兢兢遞上。

“唉——”老先生悵歎一聲,雙目微啟,說:“這字初看是一人壓住一座城,說明這人非等閑之輩,必受眾人抬舉。細一看又不盡然。”老先生又不往下說了,斜眼窺招弟,仔細觀察招弟神情,良久,才又道:“人入方框為囚,此人必有牢獄之災。”

招弟隻覺體內“嗵”一聲裂響,險些軟倒地上,雙手艱難地扶住桌子,臉色慘白,嘴唇血紫。

老先生又道:“此人為城所困,出城方可求得一片安寧。若為男人,事業中途受挫,若為女人,必將半道守寡呀。”

老先生說完,撚著胡須,閉目沉思。招弟強撐出笑臉跟老先生說了聲謝,踉踉蹌蹌往外走,就聽老先生在後麵叮嚀:“大貴之人必有大劫,大劫之後方顯大貴。他要是熬過這劫,將來必有大為啊。”

他能熬過去嗎?兩口子蹲在大街上,誰也回答不了。夜晚的寒風抽打著他們的身體,透骨的冷寒刺進心窩,兩人誰也不說話,像是自己遇到了大難……

46

從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一躍成為河陽城的焦點,李木楠真是經曆了一場人生洗禮。大報小報的記者接連采訪他,大有將他宣傳成第二個陳天彪的勢頭。

一開始,麵對記者他總是滔滔不絕,大講特講改革的許多觀點,描繪河化的明天。慢慢地,聲音弱了、疲了、困了,人也不再激動,一種無法言說的心情開始困擾他。

這天他對《河陽日報》記者林山說:“‘五整一改’是不是對所有企業都適用?”林山做出一副吃驚狀:“你怎麼能懷疑?”李木楠笑笑,“我不是懷疑,我隻是覺得有些問題考慮得不是太清楚,想請你指點迷津。”

林山哈哈大笑:“你有迷津?不會吧。連你都犯糊塗,河陽的改革可就難說了。”說完要走人,李木楠硬拉住他,看來他是真的犯惑了。

“高潮過後是疲軟,高潮這還沒來嘛。李老總挺住啊,我還指望你多上幾次頭條呢!”林山丟下這麼一句,甩手而去。他在李木楠這裏,遠不如車光輝那邊痛快。

李木楠有點絕望,還以為林山這樣的記者是真心看好他呢,現在看來,所有的高潮都是偽高潮。而且,就他最近的觀察,發現所謂轟轟烈烈的“五整一改”,不過一場聲勢浩大的遊戲。不少企業都在觀望,實際上並沒動作。表麵上喊著學河化,其實,人家在關門做自己的事。

李木楠懷疑的一點沒錯。盡管上上下下已將“五整一改”宣傳得熱火朝天,真正動起來的企業卻沒幾家,大多企業都持觀望態度,目光聚在河化身上,看河化到底怎麼運作。你成功了,我跟進,你不成功,我走人。

河化的運作也不十分順利,完全不是記者們寫的一路凱歌。最大的難點還在職工入股。工人拿不出錢,改革就沒法往下進行。市上卻急了,省報將河化經驗宣傳後,在全省引起較大反響,鄰近幾個兄弟地市已決定前來參觀學習,取一份真經回去。市上要求河化務必加快步伐,春節前搞出兩個試點,讓兄弟地市參觀學習。

雖是絞盡腦汁,李木楠還是想不出解決矛盾的辦法。林子強建議道,索性將職工集資這一塊往低壓,先把牌子翻過來再說。李木楠顧慮重重,方案已經公布出去,萬一上麵來查,賬上沒那麼多錢咋辦?林子強就勢引導:“我們可以做兩手準備,一是讓工人打欠條做賬,二是把老廠的資金先挪過去一部分,應付檢查。”

李木楠倒吸一口冷氣,心說:“造假造到這份上,我這是何苦啊!”可一想市上限定的時間,不得不點了頭。

一場不為人知的造假開始了。

李木楠深感疲憊,想象中的老總不應該是他這樣子,想象中的輝煌也不是這樣子。麵對現實,他越來越感到無力。年輕的心裏升騰起對自己的不滿,還有現實的無奈。這天他推掉所有應酬,隻想回家睡覺。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累,還有茫然。腳步剛到門口,就讓蘇小玉堵住了。

“為啥躲著我?”蘇小玉穿一身牛仔服,看上去還是那麼年輕,性感。隻是,她的眼裏多了滄桑,看李木楠的眼神,除了恨怨,還有一種陌生。是的,李木楠越來越成為風雲人物,相比之下,她這個居家女人不但顯得落魄,更顯得與時代格格不入。想當年,她可是取笑過李木楠的。笑他刻板,笑他不懂這個時代。

李木楠定睛望了蘇小玉一會,搖搖頭,拿出鑰匙開門。

“回答我,為什麼要躲著我?”蘇小玉一步跨過來,擋住李木楠的身體。

李木楠再次將目光擱她臉上,她比前段時間更憔悴,一雙曾經水汪汪的眼,接近枯幹,再也看不到當年搖曳的風情。眼圈四周,密密地開出一道道皺紋。她是什麼時候有了皺紋的呢?李木楠感覺時間過得真快,過得也很恍惚。仿佛昨天,他們還在一起,牽著手,在河邊漫步。月光下他攬過她的肩,深情地看著她,心裏一遍遍說,嫁給我吧,我會讓你幸福一輩子。後來,他們擁在了一起,她迷蒙地抬起眼,不知是羞澀還是多情,細白的臉上泛出一層紅暈。他幸福極了,情不自禁地,低頭吻住了她,吻住向往已久的唇。

月光羞了,河水羞了,他們呢喃著,發出夢囈般的聲音。他的一雙手粗暴而又柔情地在她身上動著,忽而上,忽而又下。忽而觸到那對高聳如峰的酥胸,忽而又撫摸到緊繃繃的大腿。一切是那麼的惶亂,亂得沒一點章法,一切又是那麼的讓人熱血沸騰。李木楠快要窒息,懷中的蘇小玉掙紮著,抵抗著,卻又以更猛烈的方式回應著他,激勵著他。就在他不顧一切想徹底打開她時,一雙手卻適時而又果決地阻止了他:“不,我不能給你!”

我不能給你!這是李木楠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話,以後很長的日子裏,這句話總是冷不丁地響起,在某個突然的時候襲擊他,讓他傷讓他悲讓他絕望,更讓他崩潰。關於男人,關於女人,關於愛,李木楠似乎就停留在這句話上。

“說話啊,啞巴了還是咋的,為什麼要躲著我?”蘇小玉的聲音越來越高。李木楠無不厭惡地說:“我忙,沒空。”

“忙?賣廠,搶權,撈自己的政治資本,這就是你忙的事?李木楠,曾以為你是有理想有抱負的,我愛過你的才華,也被你的奮鬥目標所激勵,但我萬萬沒想到,你會寡情薄義,你會急不可待,你會不擇手段。李木楠,你不覺得這樣做太過分了嗎?!”

“過分?你現在跑來跟我說過分?蘇小玉,你是我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跑來教訓我?我告訴你,他在醫院,需要你的愛,需要你去陪。剛才那番話,你去跟他講吧!”

李木楠忽然昂起頭。似乎這是他第一次在蘇小玉麵前昂起頭,這一刻,他突然感到輕鬆了,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很長的日子裏,不管是在蘇小玉麵前還是陳天彪麵前,李木楠都有一種壓抑,一種自卑,無法理直氣壯。沒想到,今天他找回了這種感覺。

他非常強大地看著蘇小玉,看著這個曾經背棄了他的女人。

“你……”蘇小玉被他的樣子驚住了,眼前這個男人讓她陌生,剛才她是怒著的,這陣,卻有些驚恐。

“李木楠,真沒想到,你會……”蘇小玉大張著嘴巴,卻不能將無恥兩個字說出來。

“你不是不愛他嗎,不是口口聲聲嚷著要跟他離婚嗎?怎麼,現在心疼了?替他鳴不平了?”一種惡惡的慣性指使著李木楠,他自己都想不到,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李木楠,你太無恥了!”蘇小玉猛地跳起來,沒等李木楠看清,一個巴掌摑過去,重重摑在李木楠臉上。

這一巴掌把兩個人都摑愣怔了,摑得他們都看不清對方是誰,更看不清自己是誰。

蘇小玉恨恨一跺腳,轉身朝樓下跑去。

李木楠捂著臉,他被自己嚇壞了,也被蘇小玉嚇壞了。我剛才說什麼了,我怎麼能說出那樣的話?

此後一段日子,李木楠被這段話折磨著,苦惱著。他不時地問自己,難道我從來沒敬重過他,沒拿他當恩人,當兄長?還是因為蘇小玉,因為失去的愛,改變了對他的態度?

他得不到答案。他認定自己不是那樣的人,他相信那天自己是氣瘋了,氣糊塗了,衝動中說出那些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

蘇小玉絕望了。她找李木楠,並不是敘舊情,更不是在他身上再寄托什麼希望。不可能了,某天開始,蘇小玉就明白,一切已經失去,再也不可能回到起點。李木楠是愛過她,她也癡情地愛過這個男人。但是她選擇了陳天彪,選擇了財富和成熟。對此選擇,蘇小玉後悔過,認為自己當年真傻,竟能生出那種夢想,將自己的青春年華錯誤地寄托在一個可以做她父親的人身上。她搞不清當年陳天彪拿什麼征服了她,隻記得那個時候她對他很著迷,在她眼裏,這個成熟男人一切都是新鮮的,是未知,是神秘。對,神秘。她可能就輸在神秘上。直到今天,蘇小玉才發現,自己對神秘兩個字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癡迷,凡事隻要迷惑住她,隻要讓她產生興趣,她定會弄個明白。當年正是這份衝動,才一步步陷進去,掉進一個中年男人的成熟和成功裏。等發現到手的一切跟她真正需要的不是一回事時,生活已成了另一番樣子,再想回頭,就來不及。

生活從來不會給你回頭的機會,一步錯,滿盤錯。這是蘇小玉最近才想明白的。原來她還天真地想,離開陳天彪,再跟李木楠重溫舊情,照樣可以獲得完美的人生。笑話,怎麼可能呢?連著幾次在李木楠這裏碰壁後,蘇小玉清醒了,夢是不能持續去做的。人可以毀在一個夢上,但不能接二連三去做夢。

把夢扔開,麵對現實。這是蘇小玉最終做出的決定。她找李木楠,就是想警告他,河化不能這樣。你可以否定陳天彪,可以把陳天彪排擠到權力中心之外,但你不能為所欲為,將本來就危機重重的河化再次帶上不歸路。

蘇小玉並不是繡花枕頭,如果誰那樣想,就大錯特錯。當年她絕不是隻憑借青春和美色征服了陳天彪,她的聰穎她的智慧是征服陳天彪的另一把劍。嫁給陳天彪的這些年,耳濡目染,對河化對河陽的國有企業,蘇小玉是有至深至痛的感受的。她所以表現得平庸,有兩個關鍵原因,一是陳天彪堅決反對她“參政議政”,吹枕頭風,所以她隻能表現的傻。二是嫁過去不久,她便開始懷疑婚姻,懷疑自己的人生,這種懷疑是很致命的。一個女人連正確的婚姻都選擇不了,還能選擇什麼?蘇小玉對自己失望,很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但是現在,蘇小玉想振作起來,不是要救河化,憑她的能耐,救不了這樣一家企業,更救不了一萬多名職工。但她想阻止李木楠,阻止林子強。

不能讓他們沆瀣一氣,把河化毀了!

這也算是自我救贖吧。蘇小玉現在越來越覺得,李木楠在借刀殺人,拿著公事泄私憤。這私憤,因她而起。如果不是她,李木楠跟陳天彪之間,不會有這麼多七拐八彎的事。

離開李木楠家,蘇小玉徑直去了醫院。她發誓不去醫院的,陳天彪剛住院時,她動搖過,也擔憂過,可是最後還是選擇不去。不想去!他不是有招弟嗎?那女人定會第一時間趕去陪他,伺候他照顧他,還要她做什麼?還有,人家上訪關你什麼事,河化不是你一個人的,它是國家的,是河陽政府的,不是你陳天彪的,你逞什麼能?紅臉你唱,黑臉你唱,白臉黃臉你也唱,還真把你自己當成神了!

蘇小玉一邊走,一邊恨。心裏那個憋屈,真是沒法說。怕是誰也想不到,結婚到現在,她最見不得的,就是招弟。那個招弟,不管啥時來,都不拿她當主人。陰一句陽一句,有些話能把她氣個半死。剛結婚時,招弟稱她蘇家丫頭,到了她家,左一句蘇家丫頭右一句蘇家丫頭,蘇小玉糾正過,可人家狠狠地說:“這屋裏我隻認大姑,其他,哪來的還得到哪去。”後來兩人還當麵幹起架來,蘇小玉罵招弟不要臉,招弟哈哈大笑:“我不要臉,我上了別人的床還是霸了別人的窩?”一句話嗆的蘇小玉很多個日子說不出話來。更讓她傷心的是,每每這種時候,陳天彪必站出來拿話訓她,沒有一次,陳天彪是向著她的,什麼都是招弟對,招弟說什麼都是理。

蘇小玉越想越氣,不自禁的,眼淚就下來了。這些年,為招弟這女人流的淚已經夠多。她發誓不再流,沒想今天還是流了。忽又想起招弟一定在醫院,蘇小玉走著的步子驀地停下。我幹嗎去,都要離婚了,幹嗎還要找不自在?

河化試點的步子終於邁開。

兩個試點定在紙箱廠和印刷廠,具體工作由林子強負責。不幾日,林子強便彙報,準備工作就緒,選個日子簽合同吧。

李木楠驚訝:“這麼快?”

“這種事,越快越好,怕的就是拖泥帶水。”

想想也是。李木楠吩咐道:“你去安排一下,簽字儀式搞隆重點,新聞界的朋友要安排專人去請,每人準備份禮物,也該讓他們出出力了。”

林子強說:“到時市上所有改製企業都要派代表參加,經驗材料得提前準備。”

“不是已經安排給辦公室了嗎?”

“辦公室的材料我看了,太一般化,高度不夠,內部用用還行,作為典型材料,拿不出手。”林子強說著把材料遞給李木楠。

李木楠翻了幾頁,果真如林子強所言,空洞無味。他忽然想起林山,何不請他潤色一下?

等林子強走後,李木楠撥通林山電話,說中午一塊吃個飯。林山推辭說,中午實在有事,跟人家約好了。李木楠緊追不放,問:“下午呢?下午大記者別答應別人,我請大記者單獨坐坐。”

聽他這麼懇切,林山笑道:“行啊,李老總目前是紅人,跟紅人吃飯,當然樂意。”

打完電話,他安下心來看兩個廠的改製材料,看著看著,頭就大了。

印刷廠總資產3620萬,總負債3100萬,所有者權益520萬,職工總數310人。每個職工按一萬元量化後,所有者權益剩210萬,從中切出30%用於離退休職工養老,還剩147萬。報告中看,資產淨值還有一大塊,可細一分析,僅土地資產就占了總資產的67.7%,如果不算土地資產,印刷廠早就該破產了。

紙箱廠情況更糟,所有者權益居然是零,職工置換身份、離退休職工養老均無資產可量化,最後隻能將欠河化老廠的180多萬從負債中剔除,用於職工安置。

一個巨大的問號突然閃出來,這些早該破產的企業為什麼一個也破不了,難道真有一雙神奇之手讓他們起死回生?

正想著,財務部新上任的朱部長領著稅務局的人進來了。李木楠忙起身迎接,一陣寒暄過後,話題落到稅款上。

“這個月你們又欠了二百多萬,李總,這樣下去,實在不好交代呀。”稅務局老李說。

“我這不正想辦法嗎?”李木楠給朱部長使個眼色,朱部長接口道:“等下個月貨款一到,我們全部交清。”

“你們說了多少個下個月,誰見你們補交過一分?”老李不滿了,今年稅收缺口大,市上催得又緊,他們也有難處。

“年前不是全都交清了嗎,咋說沒交?”李木楠忽然想起十二月份陳天彪貸款交稅的事。

“還說年前哩,去年你們一共欠了一千八百萬,不行,這個月二百萬說啥也得交。”

“廠子現在窮得叮當響,拿啥交?通融通融,緩一個月。”李木楠又是敬煙,又是沏茶,臉上笑堆得比肉厚。

“你也理解理解我們,每家企業都這麼拖,你讓我們怎麼幹工作?”坐在老李邊上的小王科長剛說了一句,就讓老李狠狠剜了一眼。李木楠裝沒看見,心裏卻有了底,說:“二位領導別急,喝茶,喝茶,工作是相互支持的,等緩過氣,我們……”說著又衝朱部長使個眼色,朱部長笑吟吟道:“我們給局裏的同誌搞了些福利,李主任,你看啥時方便,我們送過去。”

“不必了,謝謝你們的好意。這稅嘛,還是積極點,要不我可真要停你們的發票。”老李口氣緩下來,人也和藹不少。

老李他們剛走,要賬的客戶又到。

進來的是江蘇老板孫得旺,四十多歲,留個寸頭。這些年一直給河化供包裝物,是河化最大的供應商,也是河化最大的債主。早上剛上班,李木楠便接到市裏一領導的電話,讓酌情給孫老板解決一下,想不到這麼快他就找上門來。

李木楠跟孫老板並不太熟,以前分管改製和企管,跟供應商打的交道不是太多,主持工作後,孫得旺找過他幾次,都被他躲開了。這陣見了孫得旺,有點尷尬。

“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家裏一大攤子撂著,這邊又收不著賬,你說咋整?”孫得旺說。

“廠裏實在太緊,這不,稅務局的人剛走。我現在是手裏沒刀殺不了人,幹急無奈何。”李木楠接過孫得旺敬上的煙,一副苦相,口氣聽上去比孫得旺還可憐。

孫得旺並不著急,有一句沒一句的跟李木楠扯,直把李木楠扯急了。要是天天這樣,工作還幹不幹?

李木楠心裏明白,跟這些人硬不得。這些人在河陽城做生意做久了,盤根錯結,關係複雜得很。說他們在河陽上能通天能入地一點不過分。南方人到西北,為啥能把事兒做大,人家著眼點一開始絕不在生意上,而是結交朋友!等上上下下、行行道道有了關係,這事兒做起來,可就順手多了。比如陳珮玲,起步時頂多也就有個四五十萬,人家能瞅準目標,一次性投出去,就搞來八百多萬貨款。有了這八百萬,地皮很快拿到了手,又以地皮做抵押,在另一家銀行貸了八百萬,項目一批,工程還未開工,馬上向河陽人預售攤位。黃金地段,黃金市場,再加上河陽方方麵麵的鼓動與支持,個體戶的錢便到了她手裏。啥叫借雞下蛋,人家這才叫借雞下蛋!河陽搞了多少招商引資項目,商是招了不少,資誰見過?還不全是河陽銀行的錢!這點上不服南方人不行,他們有腦子,有膽略,敢幹!陳珮玲買河化,靠啥?浙江大廈一抵押,啥問題不都解決了!如此循環,周而複始……

李木楠胡思亂想一通,又把話題回到孫老板身上。說:“要不你再等幾天吧,這些日子我們正在全力催收貨款,想法給你湊一點。”

孫得旺皮笑肉不笑地望住他,望了半天,說:“我相信李總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不打擾你了,我先告辭,改天有時間,一塊出去坐坐。”

李木楠忙起身送客,心想總算是打發了。

反身進屋,目光卻奇奇凝住沙發不動。剛才孫得旺坐過的地方,多出一包東西。李木楠打開一看,人立刻呆了。

孫得旺留下的,是一遝用報紙包著的百元大鈔!

下午六點,李木楠約了林山,去吃羊肉。

在這塊土地上,羊肉是百吃不厭的大餐。

吃法有多種。開鍋手抓吃的是原汁原味,隻需將羊肉剁成拳頭大的塊,開水裏煮熟,放鮮薑、花椒,撒點鹽,雙手一抓啃著吃。爆炒黃燜吃的是加工味,羊肉塊要小一些,核桃那麼大剛好,加薑、蔥、蒜等作料,猛火爆炒。吃時香味撲鼻,鮮嫩可口。這些年又多了紅燜羊肉,涮羊肉,烤全羊等多種吃法。

在河陽,羊是最值錢也最不值錢的動物,它值錢是河陽人可以一輩子不吃魚不吃蝦,但不能不吃羊肉。時間久了不吃它,渾身癢癢得難受,骨頭都出了毛病。河陽的幹部出差回來,頭一頓必是拿手抓解饞。它不值錢,是說它命賤。羊是這片土地上最沒個性,最沒筋骨,最軟弱的動物,任人宰割,從不知逃避或反抗,麵對屠刀,它連吼的力量都沒,隻能軟綿綿地“咩”上幾聲,流幾滴清淚,伸長脖子等刀。

河陽這塊土地,又是那麼適宜羊生長,它是羊的基地,羊的溫床……

俗話說,吃啥補啥。羊肉吃多了,人身上便多了羊性,味兒也是羊的,就連河陽這座城,也有了羊的風骨、羊的耐性、羊的膻味。

說到這膻味,可真是不好聞,那是整座城的膻,一年到頭的膻。為壓住這股味兒,河陽人種出了全國最有名的大蒜。吃了大蒜,膻味是聞不到了,嘴裏卻多股臭。嘴臭便成了河陽人一大特色,罵起人來直梗梗的,無遮無攔。河陽有個臭文人,寫了本《河陽語考》,裏麵搜盡了河陽罵語,可謂五彩繽紛,色彩斑斕。一位語言學教授看了卻說,河陽罵語雖雜,但徒有其聲,卻無其骨。言下之意,河陽人嘴硬骨頭軟,嘴硬得似狼,骨頭卻是羊的。

羊肉吃多了還有一毛病,愛發騷。河陽女人罵男人尋花問柳,拿羊罵:“吃了羊肉跑騷呀——”可見羊肉對河陽男人有多重要。

李木楠點了二斤黃燜,兩隻羊頭,四個涼菜。小姐問要啥酒,李木楠說你們這兒啥酒賣得最火?小姐臉一紅,說是波寶。李木楠瞅一眼林山,見林山沒反對,說來一瓶。

酒菜上齊,李木楠舉起酒杯:“來,先敬大記者一杯。”

林山謙虛道:“應該我敬你呀,你是大老板,豈敢讓你敬我?不敢當,不敢當。”說著將酒杯舉過頭頂,雙手捧杯,一彎腰,做出個畢恭畢敬的樣子。

李木楠從沒見過這種敬法,誠惶誠恐地接過酒杯,連忙飲了。

李木楠跟林山接觸時間不長,但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已被林山的才氣和個性折服。論年齡他們相差無幾,論經曆林山似乎也豐富不到哪裏,但林山身上有股味兒讓他不得不服。那是智慧的野味,是靈性,是大氣。

李木楠同時也覺得,林山對他保持著距離,不近,也不遠。隱隱的,他有點遺憾。李木楠邊吃邊把事情說了,林山嘴裏啃著骨頭,骨頭縫裏吐出一個“行”,便又大吃。斯文人無斯文相,這便是林山。

肚子裏有了羊肉,喝酒便膽大,沒幾下一瓶波寶沒了。第二瓶打開後,林山麵露怪色,輕聲道:“這玩意厲害,可不能讓它害了。”李木楠笑說:“大男人死都不怕,還怕它。”隨後便喝。

李木楠是初次喝這酒,林山的話他並沒當真,猜拳又贏不了林山,不知不覺間竟喝了兩瓶多。

“再開一瓶,咋樣?”李木楠有點頭暈,但他不服輸。林山見他到了量,勸:“夠了,酒這玩意,多了亂性,還是適可而止吧。”

“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我之交,盡在酒中,喝!”

再喝,李木楠就真醉了,抓住林山的手:“不瞞你老兄說,我這日子,難啊……”

林山搖頭道:“人在江湖,哪能不難。說難便是你不難,等你難也不覺得有了,你也就出道了。”

李木楠聽得懵懵懂懂,話未嚼透,卻嚼出一身燥熱,驚道:“我不行了……”

林山笑笑,半天不語。李木楠一把拉了他,說:“快找個降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