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不該,惹下冤孽債,怎料到賒得易時還得快。紅燭的眼淚,盈盈堆積,好似永遠都滴不完,但她的眼淚,一早消逝在衣襟,埋在地氈,滲入九泉。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傷心的鬼。
在空白的一刻,電話鈴聲響了。
如花愕然抬頭。
“是停電,但不關電話的事。”我解釋得不好,“電話,是另外的一些電。”
同樣的電,卻是兩個世界。
同樣的故事,卻是兩種結局。
是阿楚。
“阿楚,我們這裏停電。你那邊呢?”
“隔那麼老遠,怎會有相幹?”
“是。”
“——電是不會,但人是會的。”
一下子,關係拉得極近,謝謝愛迪生。
“如花在不在?代我向她說句話:‘是你的就是你的,若不是,始終都不是。’你會說嗎?好好地勸她。我不應該給她臉色看。”阿楚收線後,我第一次發覺,她是一隻好心腸的狐狸。但我擔心她乖下去,她這種女孩,不可以乖,一乖,便令人失卻樂趣。
我不要她覺悟。她做了好人,我做什麼角色才對?
如花見我猶握住聽筒怔怔地出神,也不追問,隻靜靜望著我。
“我女友。總是令我擔心,她有時對我好,有時對我不好。”
“她愛你,才故意對你不好。”如花安慰。
“但既愛我,為什麼故意對我不好?”我不明白這麼迂回的羊腸小徑的道理。
“十二少也故意對你不好?”
“——”如花不理睬我,“愛是很複雜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阿楚與我交往,當成寫稿一樣。”
“寫稿?”她不明所以。
“無中生有,小事化大。”
如花會心一笑:“那不是鱔稿嗎?”
“你怎麼知道這名詞?你學習得真快!”
“永定,”如花娓娓地說,“這不是一個新名詞,這是我們那年代的術語。”
如花如何得知?原來她有個客人,是循環日報的編輯,常與舞台紅伶、開戲師爺等到塘西酒樓講戲,不時發箋召來姿容姣麗的阿姑做陪,就是這樣,如花認識了不少文化界人士。
且說二三十年代,中區威靈頓街的南園酒家,地方寬敞,頗負盛名,一日魚塘送來一條五六十斤的大鱔,主人見鱔碩大,恐難一日沽清,那時沒有雪櫃,魚會發臭,於是求問循環日報編輯,他代擬了一段新聞稿,說南園酒家明日大鱔,請顧客及早訂座。這誇張的稿發表之後甚收效……日後但凡南園鱔,例必發“鱔稿”。
我聽了,很佩服。
“如花,你知得真多!”
“這隻是生計。”如花謙道,“我曉得以白牡丹或銀毫香片款客。我百飲不醉。我對什麼男人講什麼樣的話。但不過是伎倆。”
“但是美貌——”
“美貌也是伎倆。”
我好奇地注視她。她上了妝,酡紅的臉,好像一隻夜色中的畫舫。不過,她隻在夜裏方才流瀉豔色吧?
“你在白天是怎麼樣的?”我從來未曾在白天見過她。我想。她的客人,許也未曾在白天見過她。多麼奇怪,在做人的當兒,在做鬼的當兒,她隻與黑夜結緣。
“蒼白的,眼臉浮腫,疲倦如一般女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