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2 / 2)

如花後來說:

“來,我陪你抽最後一盅!”又補充,“你回去,那是應該的。”

這盞煙燈今兒特別得暗,如花添了點油,眼看它變得閃爍飽滿,才為十二少燒幾個煙泡,煙簽上的鴉片軟軟溶溶,險險流曳。好好通一通煙槍。如花吩咐:

“三天之後,你來倚紅樓找我一趟。一切像我們初會的第一天。穿最好的衣服,帶最好的笑容,我們重新溫習一遍。即使分手了,都留一個好印象。”

當下兩個人都極力避免離情別緒,隻儲蓄到三天之後。

三月八日黃昏,如花收拾好她寨中房間的一張銅床,那是十二少的重禮,備了酒菜,專心致誌等待男人。不過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無緣結合,便是分手,十分平常。也不是驚天動的冤情,沒有排山倒海恨意。如花仔細思量一遍,不曉得敗在什麼手上——其實,也是曉得的。

她並非高手,料不到如此低能。

從此擦身而過,一切擦身而過。

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淺粉紅色寬身旗袍,小雞翼袖,領口袖口襟上緄了紫跟桃紅雙緄條。整個人,像五瓣的桃花。

然後細細地用刨花膠把頭發攏好,挑了幾根劉海,漫不經心地灑下來,直刺到眼睛裏。

讓一切還原。

她布置酒、菜。挪動杯、筷。整理床、枕。

今朝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當夜第一個客人,十二少赴約。經過地下神廳,上得二樓。這樣的一個女人,這樣的一張床,這樣的燈火。因是最後一次,心裏有數,二人抵死纏綿,筋疲力盡。

後來十二少在如花的殷勸下,連盡了三杯酒。也是最後的三杯。

“我不想講下去——”如花顫聲對我說。

“好好好,你不必講,我都知道了。”

我好像很明白,這種痛苦不該重現,連忙勸止:

“如花,生命並不重要。真的。我們隨時在大小報章上看到七十個人在徙置區公園大械鬥,揮刀亂斬。還有車禍、高空擲物、病翁自縊、賭男厭世、失戀人跳樓……難得有一個男人肯與你一齊死——”

“我不想講下去——”

見如花忽地變了聲調。我歎了一口氣。

“永定,找不到他,會不會……是他不肯見我?我很害怕,我——不要找下去了。”

“怎麼會?隻不過機緣未至。”

“但已經過了五天。”

“還沒到限期,對不對?皇天不負有心人,你可是有心鬼。來,再想想——”

我無意中瞥到她胸前懸掛著一樣物事,在紅燭影中幽幽一閃。

“那是什麼?”我朝她胸前一指。

她拎起那東西,是一個小匣子。

一個景泰藍的小匣子,雞心型,以一細如發絲的金鏈係著。

她把匣子遞給我。

審視之下,見上麵鏤了一朵牡丹,微微地緋紅著臉,旁邊有隻蝴蝶。藍黑的底色,緄了金邊。那麼小巧,真像一顆少女的心。按一按,匣子的蓋彈開了,有一麵小鏡,因為周遭黝黯,照不出我的樣子,也因為周遭黝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如花用她的小指頭,在那團東西上點了一下,然後輕輕地在掌心化開,再輕輕地在她臉上化開。

這是一個胭脂匣子。

“我一生中,他給我最好的禮物!”如花珍惜地把它關上,細碎的一聲。就像一座冷宮的大門。

“即使死了,也不離不棄。”

但自她給我看過那信物後,也失蹤了一天。也許她便自這方向搜尋下去。我一天一夜沒見她,工作時更心不在焉。

奇怪,日來總是有蝴蝶、花、景泰藍、鏡、胭脂,七彩粉陳,於我心中晃蕩不去。奇怪。

“飄渺間往事如夢情難認——

百劫重逢緣何埋舊姓?

夫妻……斷了情……”

這種粵曲,連龍劍笙都唱不上任劍輝,何況隻是區區一個五音不全的小何。肉麻得很。

“你唱什麼?真恐怖!”

小何自顧自哼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