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單以書名而論,原來愛玲暫定為Flowersofthesea,可當時刊載譯文的雜誌《通俗小說專號》接下去的一篇就是《孽海花》,又是“海”和“花”,書名中兩個字犯重,恐怕會使英語讀者覺得中國小說千篇一律,連書名都變不出花樣。愛玲的好友宋淇先生認為,“海上”即指上海,譯名中應該將兩字點出。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何不用TheBellesofShanghai?例如《亂世佳人》裏的郝思嘉即南國佳人(Southernbelle)。當年十裏洋場中出來外麵走走的女性,以長三堂子的紅倌人居多,就連後來的“花國總統”,地位也不在“名女人”之下。他征求同仁的意見,大家覺得很渾成,可以說響亮而切題。但是寫信給張愛玲,她卻堅決反對。她認為belle隻指良家美女,例如說某某女士是舞會中的一朵花(thebelleofthebull),而《海上花》中的人物包括上、中、下三類妓女,如果統稱為上海佳人,未免失真。後來宋淇又建議用TheShanghaiSing-SongGirls,索性點明身份,雖然有人認為Sing-SongGirls是洋涇浜英文,不登大雅之堂。結果愛玲複信說這並不是洋涇浜英文,因為上海長三堂子稱小姐為“先生”,外國人因音近似而用,同時出堂差時每人必歌一曲,故有此稱。可是她建議書名改為Sing-SongGirlsofShanghai,讀起來順口,而且暗含著StreetwalkersofLondon(倫敦的馬路天使)之類的說法,這會令許多人歎服愛玲這方麵的學問和對文字的敏感,從此定名。小小一個書名的確立,尚且經過一波三折,全書之成,真不知曾經嘔盡譯者多少心血。
關於人名的翻譯,愛玲也是煞費苦心。某年她試寫一個長篇,其中人名都用韋翟氏拚法,姓是一個音,名是兩個音,中間加連字號。隨後試向出版社接洽,每處都表示沒有興趣,因為連名字都讀不出,怎麼能體會這樣一個愛情故事?外國讀者受不了中國姓名的“三字經”,可是道地中國人又不能隨便“約翰、彼得、瑪麗、安娜”一番,真傷腦筋。所以這次譯《海上花》,她把趙樸齋起名為Simplycity,洪善卿起名為Benevolence,至少容易使英語讀者接受。霍克思譯《紅樓夢》。也把丫鬟名字這樣譯法:平兒是Patience,紫鵑是Nightingale,否則讀者看了拚音之後,名字叫不出來不算,說不定連性別都分辨不出。如果愛玲將趙樸齋譯為ChaoPu-Chai,洪善卿譯為HangShan-Ching等一連串“三字經”,英語讀者恐怕隻好望書興歎了。
《海上花》由愛玲先後譯為國語版和英文版,填補了這方麵多年來的一個空缺。
張愛玲完成的另一項艱苦工作是對《紅樓夢》的考據。愛玲自小就熟讀《紅樓夢》,並且非常喜歡這部中國古典名著。她十二三歲讀石印本,看到“四美釣遊魚”,便覺“突然白色無光,百樣無味起來”。由於深受《紅樓夢》的影響,愛玲14歲時就模仿《紅樓夢》的筆法,寫出了《摩登紅樓夢》。這是一部典型的鴛鴦蝴蝶派小說,是愛玲讀《紅樓夢》、《秋海棠》、《啼笑姻緣》等通俗小說的結晶。小說寫了滿滿的上下兩冊,水準也相當高。當時,她父親張廷重看了大喜過望,還親自為愛玲的這部章回小說擬了回目,共六回:“滄桑變幻寶黛住層樓,雞犬升天賈璉膺景命”;“弭訟端覆雨翻雲,賽時裝嗔鶯叱燕”;“收放心浪子別閨闈,假虔誠請郎參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淒涼泉路同命作鴛鴦”;“青問浮沉良朋空灑淚,波光駘蕩情侶共嬉春”;“陷阱設康衢嬌娃蹈險,驪歌驚別夢遊子傷懷”。14歲的張愛玲在這部小說中才華盡顯。她充分調遣了這個時代所能消化了的全部中西文化、古今文粹,使其顯示了兩個顯著特點:一是行文運詞唱和如出自“紅樓”一家,神韻極其相似,二是內容情節荒唐而又逼真,將摩登上海灘的今事搬至紅樓人物之中,又絲絲入扣,充分顯示了她的聰慧、幽默、成熟和非凡的才華。愛玲總認為《紅樓夢》的續四十回不及前半部分精彩。她在《紅樓夢未完》中寫道:“有人說過‘三大恨事’是‘一恨鰣魚刺多,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記不得了,也許因為我下意識的覺得應當是‘三恨《紅樓夢》未完’。”早在20世紀60年代末,愛玲就寄了些考據《紅樓夢》的大綱給宋淇看,有些內容看上去很奇特。宋淇戲稱為NightmareintheRedChamber(紅樓夢魘),隔些時他就會在信上問愛玲:“你的紅樓夢魘做得怎麼樣了?”
張愛玲對《紅樓夢》的研究,曆時10年,1977年,24萬餘字的《紅樓夢魘》由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其中包括《紅樓夢未完》、《紅樓夢插曲之一》和初詳至五詳《紅樓夢》,共7篇論文,並自序一篇。她果真采用了《紅樓夢魘》這個書名。這正是很好地表達出了她研究《紅樓夢》時的一種心態:那是一種瘋狂。在書中,她分別論述後40回的形成、高鶚與襲人的本事、全抄本、甲戌本與庚辰本的年份,《紅樓夢》是創作而不是自傳、改寫與遺稿、舊時真本等七個問題。張愛玲是從一個小說家的眼光去重新審視《紅樓夢》的,所以頗多耐人尋味的新見。但《紅樓夢》堪稱是千古奇書,即便花費再大的努力,恐怕也難以了悟其中的奧秘。誠如著名紅學家俞平伯先生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曾經感歎過的:“《紅樓夢》在中國文壇上是一個夢魘,你越研究便越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