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十年的朝雲暮雨,十年的春花秋月。我們可以想到,在異國寒夜的燈窗下,一個細詳《紅樓夢》的中國女人。莊信正先生有一篇寫愛玲的文章,題目就是:“舊事淒涼不可聽。”(莊信正:“舊事淒涼不可聽”,《永遠的張愛玲》)莊先生認為:事實上整部《紅樓夢》就是舊事淒不可聽。張愛玲寫道:“散場是時間的悲劇,少年時代一過,就被逐出伊甸園。家中發生變故,已經發生在庸俗黯淡的成人的世界裏。而那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仕途竟不堪一擊,這樣靠不住。看穿了之後寶玉終於出家,履行以前對黛玉的看似靠不住的誓言。”也許,十年深居簡出,皓首窮經地研究《紅樓夢》,正符合愛玲彼時的心境。大家族的敗落,繁華落盡後的淒涼,愛玲的一生,可謂嚐盡了“百味人生”的種種狀味。
她自己就曾擬過這樣的回目:
張愛玲五詳《紅樓夢》
看官們三棄《海上花》
愛玲的生活越來越趨向於“個人化”,她向乎很少與外界來往。當時,她的作品在海峽彼岸掀起的波瀾與她在美國離群索居的“隱居”生活,形成了強烈鮮明的對比。也許,人的心理就是如此,越是不能了解到的東西,越是有一種探究的欲望。何況是像張愛玲這樣一個身世傳奇、知名度頗高的女作家,人們更是懷著一種好奇心。可是,自從1972年張愛玲搬離舊金山之前接受水晶先生的訪問後,就沒有任何一家媒體能再訪問到她。當女作家戴文采小姐接受台灣《聯合報》之托去采訪張愛玲時,就演繹出了這場“垃圾風波”。
戴小姐自稱從19歲起就崇拜張愛玲。寫信求訪遭拒後,她擅自主張另辟蹊徑,明目張膽地搬入愛玲所在的公寓,而且指定住她的隔壁。戴小姐經過聽覺觀察,發現愛玲似乎是早上休息,中午開始打開電視,直到半夜,間歇的空當她騎健身單車。她整天不出房門,一天約看12小時電視,聲音開得極響,僅僅差些微即欲踰牆的禮數上。
有一天,戴小姐終於在愛玲倒垃圾時,遠遠地看到了她。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但也實屬難能可貴。戴小姐說:“因為距離太遠,始終沒有看清她的眉目,僅是如此已經十分震動,如見林黛玉從書裏走出來葬花,真實到幾乎極不真實。歲月攻不進張愛玲自己的氛圍,甚至想起綠野仙蹤。”(戴文采:“我的鄰居張愛玲”,《永遠的張愛玲》)
讓我們來看看戴文采“眾裏尋她千百度”看到的愛玲遠影:
她真瘦,頂重略過八十磅,生得長手長腳,骨架卻極細窄;穿著一件白顏色襯衫亮如佳洛水海岸的藍裙子,女學生般把襯衫紮進裙腰裏,腰上打了無數碎細褶,像隻收口的手袋。因為太瘦,襯衫肩頭以及裙擺的褶線光棱棱的始終撐不圓,筆直的線條使瘦長多了不可輕侮。午後的陽光鄧肯式的在雪洞般牆上裸舞,但她正巧站在暗處,看不出襯衫白底上是不是印有小花,隻覺得她膚色很白,頭發剪短了燙出大卷發花,發花沒有用流行的挑子挑鬆,一絲不苟地開出一朵一朵像黑顏色的繡球花。她側身臉朝內彎著腰整理幾隻該扔的紙袋子,門外已經放了七八隻,有許多翻開又疊過的舊報紙和空牛奶盒。她彎腰的姿勢極雋逸,因為身體太像兩片薄葉子貼在一起,即使前傾著上半身,仍毫無下墜之勢,整個人成了飄落兩字,我當下慚愧我身上所有的累贅太多,她的腿修長,也許瘦到一定程度之後根本沒有年齡,叫人想起新燙了發的女學生;我正想多看一眼,她微偏了偏身,我慌忙走開,怕驚動她。……我當下繞另一條小徑躲在牆後遠遠看她,她走著,像一卷細龍卷風,低看頭,仿佛大難將至,倉皇趕路,垃圾桶後院落一棵合歡葉開滿紫花的樹,在她背後私語般紛紛飄墜無數綠與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