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張愛玲的“廬山真麵目”實在難以看清,戴文采隻好在愛玲回房後,“用一支長枝菩提枝子把張愛玲的全部紙袋子鉤了出來……”她希望通過研究垃圾來發現愛玲生活中許多鮮為人知的東西:現在不大吃零食了;用許多棉花球和一小張一小張的擦手紙;用一種白色的有羊毛紋而棉質成分比較重的軟紙巾;吃牌的雞派;每天喝TWO-TAN牌鮮奶,吃許多種不同的淡味及無味蔬菜,有些罐頭裝也有些鋁簡裝;喝雀巢SIKLA即溶咖啡和奶精;用兩種牌子的香皂,IVORY和COAST,像香皂隻用乳脂凝香;她用聯合報航空版信皮子打草稿,中國時報信封黃薄脆包書紙,紙毛滲墨,所以她不用……這一係列生活細節的描寫可謂瑣碎。垃圾,因為這是“張愛玲的垃圾”,所以才會被如此的重視。戴小姐還寫道,張愛玲曾經扔掉一隻顯然剛買不久的、美國製的單座電爐。由五環生鐵圈卷成一個漩渦,黑座基白鈕子,大約保險絲燒壞,或者插座線路斷了,她沒有修理的本事則理直氣壯扔了。戴小姐拾回來後,把它用一隻桃紅絞金繩索的盒子盛著,收藏著--真正張愛玲的電爐。
然而,戴小姐自作聰明,把住進張愛玲隔壁公寓的事打電話告訴了住在舊金山的丁女士。這位丁女士又立刻打電話給紐約的S教授。S教授1961年就在他的英文著作中以42頁的篇幅肯定張愛玲的文學地位,一向極獲張愛玲和其他華文作家的敬重。接完電話,S教授又立刻打電話給同住紐約的莊信正先生,因為隻有他知道張愛玲的電話號碼。可是,莊先生深知“張愛玲是不大接電話的,十次電話大概有九次不接”。這一次卻如有靈犀相通,張愛玲立即接了電話。莊先生就在電話中告訴她:“你的隔壁房間住了一位小姐,據說是台北某報委托的……”愛玲對此類事情顯然很反感,立刻就掛掉了電話。
第二天,莊信正不放心,又打電話給愛玲,但是沒人接。接著,他打電話給曾經委托協助張愛玲遷居事宜的好友林式同先生。林先生很有默契地簡潔說道:“沒問題,已經搬好了。”其間僅用一天工夫,可謂神速。
直到幾天後,戴文采才發現張愛玲已經搬走了。可是,她又如何想象得到其中的曲折呢?也許,愛玲的心境,誠如她隨意寫下的一段話中所說的:“這幾年在郊外居無定所,麻煩得不得了,現在好不容易希望能安靜,如再被采訪,就等於‘一個人隻剩下兩個銅板,還給人要了去’。”
戴文采把所寫的關於“張愛玲垃圾”的文章寄往台灣,並且提到報酬的問題:除了稿費要特案辦理,她住在張愛玲隔壁期間的一切押金、租金、電話等費用,亦要另案付酬。結果出乎她的意料,台北兩大報紙都不準備采用戴文采的稿件。不久之後,戴文采把這篇題為《華麗緣--我的鄰居張愛玲》的長文收入了她的作品集《女人啊!女人》。
從此,愛玲越來越過著閉門幽居的生活。她很少接電話,住址是向外人保密的。信都是寄到她租用的信箱裏的。而且,她又常常不去開信箱。姑姑的來信就有未取被退回的情況。據說台灣皇冠出版社出版她的書,常常寄去三校稿久無回音,再去信問,如三校稿不寄回可否付印的航空郵簡複信隻有一個字:“可。”
當時,愛玲已經很少從事創作了,她幾乎是拋開了創作的五彩文筆,完全埋首在中國的故紙堆中。每當她的指尖觸到那些泛黃的書頁,莫名其妙的,她會有一種心痛的感覺。恍恍惚惚間,故國神遊。她覺得自己觸摸到的是遙遠中國一脈汩汩流動的溫熱血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