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著旗袍,走在新大陸的街頭。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人來人往,可是這些麵孔是那麼的陌生。故國千萬裏,故人千萬裏。她曾經那樣熱烈地追求過親情和愛情。她是多麼渴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生活。可是,如今隻剩下寒夜街頭踽踽獨行的身影……有誰知道,冷靜沉默的外表之下,她的心靈是一座真正的呼嘯山莊!
此刻,愛玲走到落地玻璃長窗前,輕輕地拉開了窗簾。熙攘人寰,萬家燈火,一片輝煌。每盞燈下一定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隔著茫茫的金山灣海水,可以眺望到遙遠的舊金山的高樓與營營飛舞的燈光。今晚上有月亮,真好!可是,那月亮已不是半個世紀前上海灘的月亮了。月兒彎彎的,病懨懨地淡淡地掛著。愛玲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真的,忽然很想上海,想念那“朵雲軒信箋上的銅錢一樣大的”上海的月亮。她也想念故鄉的親友們,姑姑、弟弟、蘇青……其間,她曾給姑姑寫去過幾封信。信中談到的,無非是一些病痛對自己的折磨。其無可奈何和人生境遇淒涼之感,形諸筆端。給弟弟張子靜則很少寫信,並且在信中非常坦白地告訴他,自己沒有能力在經濟上支持他。
愛玲拿起了書桌上的一麵小圓鏡子。這是她那年在唐人街的集市上買的。她愛極了鏡子後麵那輪圓圓的月亮,以及用雋秀的柳體書法題寫著的唐朝“太平宰相”張九齡的詩句“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她把鏡子轉過來,輕輕地抹去上麵的灰塵。她已經有好久沒有仔細端詳自己了。恍惚中,她覺得那鏡子就像《紅樓夢》中的“風月寶鑒”,其中會變幻出令人吃驚的物像:霧失樓台、煙鎖重樓中隱現出一位東方少女的身影。……忽然,少女的身影漸漸隱去,鏡子裏出現的是一張布滿了皺紋的蒼老的臉。短短的花白的頭發,瘦削的麵頰,蒼白的唇……愛玲茫茫然地扔下了鏡子。年華老去,美人遲暮。“往事悠悠,當年的豪舉都如雲一般霏霏然的消散,尋不著一點的痕跡,她也唯有付之一歎,青年的容貌、盛氣,都漸漸地消磨去了。”(“遲暮”,《張愛玲文集》,第四卷)“鏡裏朱顏,愁邊白發,光陰催人老。”歲月真是一把無情的刀!它不僅無情地碾過愛玲柔軟而敏感的心,還在她臉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唉!老了。”愛玲低聲歎道。她打開了那隻隨身攜帶的小箱子,輕輕地捧出那本珍藏在箱底的厚影集。愛玲把一切東西都看成是身外之物。這幾年陸陸續續搬了好幾次家,許多東西也都扔掉了。唯有這本脫了線的舊影集,一直陪伴著她。
愛玲坐到桌子前,開始了她最後一本書《對照集》的寫作。她要公開這些私人照片,讓世人看到一個真正的張愛玲。
在這本書裏,有母親、姑姑、炎櫻的影像,也有不少她風華正茂時代的照片。然而,獨獨缺少的是男性形象。僅有的她父親的形象,也是在一張集體照裏一個不顯眼的角落,看不十分真切。在她一生中均留下刻骨銘心印象的兩男性:胡蘭成和賴雅都沒有出現。也許,愛玲覺得自己的一生是缺少愛情的。如果說,與胡蘭成的情緣如同“水月鏡花”,那與賴雅的戀情則不免讓人感歎:“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張愛玲的最後一張照片,是她在獲得台灣《中國時報》“文學獎特別成就獎”時拍的,這也是她留給世人的最後影像。我們看到,張愛玲已經非常的蒼老,而且有一種出奇的病態的瘦。她手中握著的一卷報紙上,竟赫然印著“主席金日成昨猝逝”的黑體大字。看罷令人有一種心驚的感覺。她究竟要傳達出一種什麼意思呢?也許,這會讓人感覺到一種森森然可怖的“死亡”的氣息。她是在向讀者們隱隱然地透露著一個訊息:她將不久於人世了。她的那篇“得獎感言”也寫得極為平實,語調則是冷峻的。在文中,她追憶了半個世紀前關於《天才夢》一文的不甚公平的獲獎經曆後,進而在文末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