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猩紅色帷幕緩緩拉開了,霧失樓台、煙鎖重樓中隱現出一位東方少女的倩影。她時而穿著清朝式樣的繡花棉袍,時而穿著歐式的洋裙。她驀然回首,一雙慧目橫掃過多少人間風情:她嫣然一笑,一個遠年的上海風韻猶存。在西方人眼裏,她猶如一個朦朧的東方神話;在中國人眼裏,她猶如隔著一層神秘的麵紗,亦真亦幻……
我一直深愛著張愛玲。四年前的一個平靜的秋日午後,我被告知了張愛玲的死訊。記得當時我是驚呆了。多年來,讀著張愛玲的作品,總感覺她生活在遙遠的年代。沒想到,她竟在大洋彼岸一直孤獨地生活著,直至,孤獨地死去。張愛玲死的那一天,正是農曆的中秋節。那一晚的月亮比朵雲軒信箋上的淚珠大多了。然而,隔著七十多年人世的浮浪,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帶點淒涼。冷冷清輝,如同半個多世紀以前上海灘的月亮,淡淡地照著這位曠世才女恣情的一生--熱鬧與寂寞,浮華與蒼涼,大喜與大悲……
這是一個古怪精靈的女孩子。她的外曾祖父李鴻章官至文華殿大學士,祖父張佩綸則是著名的清朝禦史。在她誕生的時候,祖上的榮光早已是一去不複返。雕梁畫棟,寶馬香車,妻妾成群,這些都留在了這個女孩子童年時代驚鴻一瞥似的記憶之中。而祖上那一脈溫熱的血緣,則驕傲地在血管裏靜靜流淌著。“當我死的時候,他們會在我的血管裏重新死一次。”
這實在是一個天才的女孩子。她3歲時能背誦唐詩;7歲時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8歲那年,她嚐試過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14歲寫出了一部鴛鴦蝴蝶派的小說《摩登紅樓夢》……這個女孩子仿佛就是為了寫出美麗的文字而生的。她的敏感,她的真誠,包括她的女人味十足的尖刻。早在那所有著漂亮的花園般房子的聖馬利亞女校讀書時,愛玲就是公認的用中文寫作的“女才子”。13歲的時候,她就寫出了《遲暮》,“黃卷青燈,美人遲暮,千古一轍”。稍後,她寫出了《霸王別姬》。那是英雄末路的哀哀挽歌;那是女性意識的早期萌動。你也許很難想到,一個如此年少的女孩子,竟有著如此練達的文筆和成熟的思想。而且,更讓人吃驚的是那流露在字裏行間的滄桑感。哪一個青春年少的花季少女,會發出如此的沉暮之言呢?
留在她童年和少年時代記憶中的是什麼?是父母一陣爭吵後,母親默默去國外遠遊的身影,父親則枯坐在煙榻上,一聲不吭地抽著煙……家是一潭沉悶的死水,“有太陽的地方,讓人昏睡”。父母終於離婚了,結束了無休無止的爭吵,而愛玲不愉快的少年時光依然延續著。不管愛玲多麼不願意,繼母終於還是進門了。這個與父親一樣有著“阿芙蓉癖”的女人,更是給這個家庭增添了一份冷漠。愛玲永遠都不會忘記,中學畢業的那一年,父親不同意她出洋留學。愛玲未通知繼母而獨自去了一趟母親那兒,回來後,父親竟把她在樓下小屋裏關了整整有半年時光。在那段時間裏,她得了痢疾,差一點死掉。在那個有月亮的晚上,在那個孤寂的小屋裏,月光輕柔地照在愛玲的臉上,你可以想象她是怎樣熬過那一個個寂寞的漫漫長夜的。愛玲覺得,有一種叫做“親情”的東西,正在她身上慢慢消失。
她好不容易逃到了母親那裏,理智的母親給她兩條路選擇:“要麼嫁人,用錢打扮自己;要麼用錢來讀書。”愛玲選擇了後者。母親的經濟狀況一直不甚好。生活中點點滴滴不愉快的小事,不斷銷毀著母女之間的感情。如果說,與父親的衝突,是以激烈的形式出現的;那麼,與母親之間的衝突,則是緩慢的,不易察覺的,但那卻是在心靈上能一點一滴感受到的。“這時候,母親的家亦不複是柔和的了。”
在愛玲的努力下,終於以遠東地區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倫敦大學。後來,因為歐洲戰事,不得不進入香港大學。從輪船駛向蔚藍色大海的那一刻起,愛玲的心中不由得一陣激動,淚光迷失了她的雙眼。別了,這充滿了憂患的少年時代。
童年與少年時代的憂患遭遇,似乎奠定了愛玲一些作品的悲劇底色。愛玲曾經對她的人生際遇與情愛際遇下過“蒼涼”哲學,像她說的,“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於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是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無怪乎張愛玲筆下的人生,總是覺得如此悲哀與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