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盞迎頭撞上柱墩,貌似堅硬的瓷胎在磚石麵前脆得可憐。
隨著那聲“鏘”響,精美的烏金釉身,纖巧的兔毫流紋,以及所有融浸其中的前塵往事,悲歡離合,都碎成了一地殘破的瓦礫。
薑漓隻覺自己也四分五裂地一散,魂兒離體飄出去,又被轟然如雷的心跳生扯了回來。
她瘋了似的跳起身,猛地推開擋在跟前的人,去撿地上的碎盞,腳下卻不知絆到了什麼,整個人向前撲倒,手被尖利的瓷片劃破,掌心裏鮮血淋漓……
裴玄思萬萬沒料到,她那纖骨嬌弱的身子會生出這麼一股剽悍的力氣,沒防備下竟然被推得倒退了半步。
他轉頭望著不顧一切在地上撿拾殘片的背影,眼底泛起的寒意瞬間就將那點驚詫淹沒,伸手一把將她拉回麵前。
還沒細看她此刻的表情,絲袖裏潤白如玉的胳膊就掄了過來。
裴玄思沒有避。
耳光清脆響亮的打在臉上,燒灼的刺痛中還帶著黏濕的觸感。
緊接著就是疾風暴雨般的撕打,仿佛生生要和他拚了這條命。
裴玄思還是沒有避。
任由拳頭和巴掌落在身上、臉上……
直到那雙纖細的手臂徒勞耗盡了力氣,虛軟地垂了下去。
薑漓渾身顫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卻接不上那口氣,淚水像決堤的江河,在淒豔絕麗的臉上恣情奔湧,但那雙眸仍然恨意不減,沒有絲毫示弱。
裴玄思還是剛才冷眼低垂的樣子,左頰染著一片刺眼的血跡,從眼角蜿蜒連到唇角,一張俊美無儔的臉竟是厲鬼般的猙獰陰森。
“沒了這東西,傷心了是不是?”
冷凜的語調刺骨寒風一樣直送進耳窩裏,又像車輪,一寸寸從心頭碾過。
薑漓火燎似的紅著雙眼,身子抖得愈發厲害,六月間的天氣,手腳竟是冰涼的。
麵前這個人不是變了脾氣,而是變了心。
變得陰鷙乖戾,甚至冷血無情。
迷離的眼前一片模糊,那張讓她銘心刻骨的臉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
她一刻也看不下去了,轉身想走,卻怎麼也甩不開,忽然手臂上一緊,反而又被拉得更近。
“這點傷心就忍不得了,怎麼,以為這世上就隻有你可憐?”
裴玄思鄙夷不屑“嘁”聲冷笑,卻又像在自嘲。
這話中仿佛含著無盡的愁苦,讓薑漓不由心頭一震。
的確,他也是可憐人。
尚未長大便遭逢大變,流放邊地十年,更是生不如死的日子,忍辱負重一步步艱難搏來今天的地位,相比起來,自己安安穩穩地在父親身邊膝下承歡,實在是幸運得多了。
可就算如此,就非得變成如今這副性子,要作踐的她也一樣傷心麼?
薑漓腦中一片茫然,怔怔無語。
驀然記起昨日在甘泉寺悼念父母時,心裏那件輾轉難定的事。
此時此刻,她該開口問出來麼?
靜默良久,不經意間裴玄思放開了她,負手踱到亭口,站在那片散亂的殘片碎渣間。
抬眼從簷角下望,近午時分的日頭反倒沒有一絲熾烈的感覺,幾縷稀散的雲更顯得了無生氣。
“當年我阿耶是怎麼死的,你想知道麼?”
薑漓不料他忽然提起這個,滿麵淚痕的臉上驚疑湧現。
這雖然不是她想知道的,但似乎也八·九不離十了,隻是聽起來隱隱叫人害怕。
裴玄思顯然沒打算聽她回答,慢慢走下石階,出了涼亭。
薑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隨著移過去,直到和他一同停在不遠處那幾株望春玉蘭前。
這些樹是她嫁進裴家後親手種下的。
不為別的,隻因在京城自家院裏也有這麼幾棵,入夏時節便是競相開放的時候,粉瑩潔白接連成一片,說不出的可愛。
從前一到這時節,她就會叫人搬張雲頭榻來,自己坐在樹下,或讀書,或織繡,又或者隻是靜靜地看,仿佛那滿樹的花兒也要人陪伴,才不會怏怏不樂。
等到了傍晚,夕陽斜照,花樹間烘映著霞光,儼若頭頂披蓋了七色彩綾……
那歲月時光悠然,天天如是也不嫌厭倦。
直到秋涼了,花謝了,還不自禁地悵然回味。
如今,再也沒有當初閑靜的好日子,隻能偶爾看看這幾顆樹,聊以慰藉。
“你猜,最叫我生厭的是什麼花?”
裴玄思站在樹旁,抬手攀著花枝,不輕不重地揪下幾片瑩白的花瓣,拈在指間,挫捏得汁水滴流。
他問得奇怪,可答案已經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