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漓愈發地糊塗了,怎麼也想不出這花能牽扯著什麼不堪的往事,竟然叫他如此憤恨。
裴玄思曲指彈去的殘瓣,厭棄的拂了拂手,抬眸重又往向滿樹繁花,挑起的唇角將那抹自嘲的意味勾勒得更加深刻。
“那年臘月初七,先帝駕崩,本該在靈前繼位的太子也莫名其妙離奇身死,其中緣由沒有任何人追查,反而立即議定了諡號,當晚便擁戴齊王做了皇帝,也就是當今聖上。而我,也是在那晚被阿耶帶出城去的。”
他頓了頓,順手又折下一截花枝,在手中撚轉。
“我一路懵懵懂懂,天亮時已經到了大山裏,也不知道離京城有多遠。那山裏有十幾間破屋子,但沒有人,原來是個荒村,阿耶和娘都不在,隻有祖父、祖母帶著我在一間三麵漏風的房子裏安頓下來,千叮萬囑不許隨便出去,天黑了不許點燈,連冷得手腳發僵了也不許生火取暖。隔了兩天,祖母說帶我去給阿耶和娘送飯,我才知道他們藏在山那坡的石洞裏,為的是照料一個人。”
他語聲淡淡,聽在耳中卻莫名的驚心動魄。
薑漓心頭砰跳不止,衝口問道:“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太子,對不對?”
裴玄思勾唇睨著手裏的枝條,看那些粉白的花在翻轉間打旋兒。
“後來,送飯便是我唯一的樂趣,路不算遠,景色也不錯,山坳裏還有一大片玉蘭,樣子跟這些差不多,那時候我還挺喜歡,隻要看到它們,離阿耶和娘就近了,直到那天……”
說到這裏,他手上驀然一停,兩片花瓣像禁不住這股頓滯的力道,無聲無息地飄然而下,落在腳邊的泥土上。
他目光怔直,出神良久,才繼續道:“我剛走進山坳,就看到有個臉色白淨,頜下蓄著長須的人慌裏慌張從那片玉蘭樹叢裏跑出來,身上是緋紅色的公服,胸前背後都是獬豸繡紋,迎著他的是幾個宮中內衛,接頭說了兩句什麼才走,等我和祖母到了山那邊,阿耶他們藏身的洞子已經被圍了。”
“你胡說!”
忍了半天的薑漓終於吼起來,幾步衝出涼亭,奔到他跟前:“不會的,一定是你看錯了!”
“是麼?那可是嘴上跟阿耶情同生死的兄弟,一見我便說‘思兒將來必是家國棟梁’的薑伯伯啊,難道祖母跟我兩個人都叫鬼遮了眼,一塊認錯了?”
裴玄思“嗬”聲輕笑,手上又開始玩弄那截花枝,這回不再撚轉,而是夾在指間,將它一寸寸地折斷。
“我親眼見那些禁衛軍兵圍在洞子前,卻不進去抓人,反而架起火往裏麵灌煙,最後阿耶熬不住了,拉著隻剩半口氣的娘親,還有那個拚死都要護著的人,一步步從裏麵爬出來……祖母自己流幹了淚,卻死死捂著我的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手裏的花枝早已揉碎,掌心裏一片殘碎泥濘。
他語聲低了下去,目光僵滯,眸子裏全然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幽暗。
薑漓整個人都是木的,隻能聽到“嗡嗡”的耳鳴,身子搖搖欲墜,扶著手邊的樹才勉強站穩,口中喃喃說著“不會”,心卻早已沉了。
她怎麼也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可現在回想起來,每當自己問起裴家的事,父親除了喟然垂淚,從來不肯多說半個字。
而臨終前那句薑家虧欠裴家太多的遺言,似乎更證實了事情就像裴玄思說的那樣。
原來父親才是親手把薑家送上絕路的人。
自己所承受的所有委屈和怨恨,都是由此而起。
薑漓那顆心開始發空,虛得覺不出痛來,眼眶漲得厲害,淚水怎麼也壓不住。
她拖著步子慢慢挪過去,顫抖的櫻唇微微張開,又闔上,試了幾次,終於鼓起勇氣,把全無血色的手撫在他臂上。
隔著衣料,那臂膀也是涼的,仿佛鐵石一般。
但和她一樣,也在微微顫著。
這世上有些苦痛,永遠不會被時光衝淡,隻會沉澱在心裏,積聚起越來越深的憎恨。
“郎君,你別難過,我……我從前不知道,嗯……現在都熬過來了,以後我……”
薑漓勉強說了兩句話,忽然覺得膚淺至極,毫無用處,怯怯地住了口,不知所措。
裴玄思側過眸,眼中那片死沉此刻卻像怒濤翻湧,洋洋不息。
“以後?嗬,可別跟我說什麼補償的話,也別假惺惺地以命相抵,就算你死上一百次,我阿耶和娘也活不過來,那十年時光更不會倒轉回去。不過,咱們這輩子還長,不急,你有的是工夫慢慢還這筆債。”
他說完,揚袖甩開薑漓的手,頭也不回地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