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一天比一天重。
赤日當頭,四下裏濁浪湧動,風也不見有一絲,任你什麼東西都無精打采的發蔫。
裴府後院卻沒消停,家奴們正頂著毒辣辣的太陽來來回回,進進出出的拾掇,一個個前胸後背全都叫汗塌得浸透。
這時,廊下恰好有兩個小廝左右抬了口黃梨木冰鑒快步走來,立刻引來一片探頭側目。
兩人繞過回廊,徑直進了廳裏,小心翼翼地把冰鑒放下,抽開側麵寒氣四溢的屜門,將各色鮮果冷食都擺上矮桌,轉手就把之前涼氣散盡的冰鑒架了出去。
裴老太君坐在羅漢床上連瞧也沒瞧,正瞪著眼,一臉不敢置信地探問:“你可聽全了,當真沒錯?”
“回老太君,老奴是親眼瞧見的,殿前司的調令上寫得清清楚楚,擢升公子為神策軍驍騎統軍,響當當的正三品,連兵部的批文、鈐印也都在,半點錯不了。”
旁邊的老家院一口氣回著,端起冰盞遞到麵前。
“好,好,好啊,這孩子果然出息,到底不愧是裴家血脈!”
裴老太君笑得歡暢,眼角像綻開了不少新皺紋,仰回軟囊上,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舒展開了似的:“哎呀,這才真叫苦盡甘來,老身終於沒有白熬到今天。”
她長長舒了口氣,從冰盞裏捏了顆葡萄塞在嘴裏:“要走自然是越快越好,預備動身的事都由你來安排,那些個撐不起門麵的就扔下,免得到了京裏惹人笑話,思兒如今身份不同,凡事都得多想一層,可不能像從前那般隨隨便便。”
那老家院剛應了聲“是”,她忽然又眉眼一皺,想起了什麼要緊的事似的,吐出葡萄籽問:“差點忘了,我那娘家孫侄女怎麼樣了?”
“也都齊備了,劉家娘子這一兩天就啟程,老奴已經叫人捎信過去,請她不必繞道再來潁川,直接去京裏會合就是了。”
“嗯,虧你想得周全,這就好。等人到京裏,你親自去接,我這邊再安排,無論如何讓她先跟思兒見一麵……”
裴老太君正絮叨著吩咐,外麵忽然有婢女撩簾子走進來:“稟老太君,少夫人房裏的小迎姐還是跪著不走,我好說歹說,勸也不是,罵也不是……”
“沒用的東西!這點小事還來問?”
裴老太君橫眼瞪過去,手在床欄上重重一拍:“一個狗奴婢,竟敢來要挾老身,仗了誰的勢?去叫人,給我拉出去打!”
“大喜的日子,老太君何必動怒。”老家院在旁邊開口打著圓場,又湊近低聲道,“少夫人已經病了好幾日,人昏昏沉沉連句整話都說不利索,那奴婢也是護主心切,想來沒別的心思,老太君宅心仁厚,要不……就開恩準她出去,請個郎中來瞧瞧。”
話音未落,那兩道火氣漸濃的目光就轉了過來。
“你也知道是大喜的日子,那小賤人早不病,晚不病,偏要趕在這時候,可就不是十足的喪門星?哼,老身管她存的什麼心思,死了倒好,也省得讓裴家滿門晦氣。都聽好了,連你在內,哪個敢去管,老身即刻就把他趕出門去!”
那老家院神色一黯,不敢再多勸,唯唯應著退了處去。
來到廳外,就看迎兒果然跪在台階下的太陽地裏,一張臉曬得紅通通的,身子已經在打晃了。
他走出幾步,還是於心不忍,又轉回來喊了聲“小迎姐”。
迎兒眼前正白花花的犯暈,懵懂聽到有人叫,轉頭一看,還以為有了回話,登時喜出望外,歪歪斜斜地奔上前問:“執事阿伯,裏麵答應了,是不是?”
老家院連連示意低聲,搖頭歎著氣:“老太君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哪肯隨便回心轉意?你再跪下去隻會更惹氣,到時沒救成少夫人,還要搭上自己這條命,何苦呢?”
迎兒一聽這話,眼淚立時就湧出來了,泣不成聲地哀求:“那……那怎麼辦?求執事阿伯快替我拿個主意,我家娘子她……真的快熬不住了……”
“嘖,這成什麼樣子,起來!”
老家院趕忙扶住她,一臉為難地咂著嘴,朝左右瞥了瞥,終於一咬牙:“你若信我這老兒,就還是剛才那句話,趁早別在這裏消磨氣力了,趕緊去前院大門那候著,我瞧少夫人的麵相不像是沒福的人,說不準就有轉機。”
·
從午後到夕食,日頭也終於耗盡了力氣,開始變得光熱不濟。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眼瞧著就是掌燈時分。
雲氣不知何時籠了上來,驟涼的風從牆頭上掠過,吹在身上竟然有了寒意。
迎兒搓了搓膀子,不知是第幾次探頭朝大門外張望,巷子裏依舊冷清清的,半個人影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