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人俱睡下時,錦裳坐於溪邊,垂首看向靜靜的水麵。
掩在一片蔥鬱中的小院,桂香馥鬱,一白發白須老者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蘆,狀似無意道:“安兒,爺爺帶你四處遊曆可好?這桂花佳釀終是家裏的更好些。”
隨安手上一頓,慢慢轉過頭來:“不用再守陣眼了嗎?”
她不敢相信,幸福來得實在太突然了。
好記得兩年前,自己發現爺爺的秘密,爺爺是這樣對自己說的:“恩師命我守住此地,四十年無恙便可保得華國百年安泰。若否,南境必潰如蟻穴沙堤。且戰火一旦起,便再難息。屆時必會禍及更多。”
是以一十四年,隨安自出生到現今從未離開此地——掩雲關。
腳下是華國南境最不起眼的一座小城,說彈丸之地也不為過。所以任誰也想不到此地竟是華國南境陣眼,而街頭一擺攤算卦不著調的老頭兒隨戊實為堅守陣眼之人。
“哈哈,那也不能得著我這糟老頭子使勁薅啊!”爺爺一揚頜下倔倔的山羊胡兒,抖著肩逗笑道。
見爺爺如此恣意放鬆,隨安一把拽住老者衣袖,急急問道:“這麼說來,真的不用守了?”
“辛苦吾安了。”笑意漫過慈愛的眉眼,隨戊點點頭:“我原也以為這輩子怕是等不到了。不想……也好,三十年了,換個人也好。老嘍!須眉皆白,吾安都長大了,的確是時候帶安兒過兩天好日子了。”
說到此處,老頭兒麵上似是落寂地恍了一下,但旋即笑著又道:“想我來時風華正茂……”
隨安被爺爺“須眉皆白”弄得心中一痛,其他的也就嗖的過去了。
“三日後,我們就啟程。到時帶安兒去看看故鄉,再去東都牡丹花開之地看看爺爺修行的山頭兒。少小離家老大回,到時候剛好逗逗……”隨戊見小孫女的模樣,這孩子隻怕是又為自己委屈上了,趕快切了話題。
聽爺爺連時間和行程都想好了,隨安這回終於覺得像真的了,她忙喜笑顏開地不迭點著頭。
“易氏滿門忠烈仁德,這一輩又出了三位公子,傳言都是人中龍鳳。想當年……”
遠處傳來議論之聲,爺爺轉過身去,先前幸福的話頭自然就被打斷了。
有被打擾到,隨安頗為不爽先就皺起眉來。這易氏是從地縫裏鑽出來的不成?今日一早不知道怎麼就莫名其妙一下子街頭巷尾都在說什麼“安守六合”“百年易氏”“定國公”。
“大道廢,有仁義;國家昏亂,有忠臣。”比起隨安的不悅,老頭兒隨戊的反應卻是更怪。
爺爺念的這兩句,此時怎麼聽都不像是什麼好兆頭。
是夜,格外寂靜的小院中,隨戊一直低頭擦著懷裏胡琴。
但隨安卻莫名覺得這架勢就好像在等一朝號角聲響,便要奔赴沙場了。她的心也跟著緊了,連繼續白日爺爺挑起話頭的念頭都沒有了。
那時就是因為這個突然蹦出來攪合的易氏讓隨安起來不詳的感覺,先入為主的就生了厭惡之心。
第三日早,隨戊手掌一合,麵上卻第一次在這三日裏鬆了下來。
“吉?”邊上等著的隨安見狀終於敢放聲問了。
隨戊將銅錢收起,轉臉看向身旁湊過來的那張眼睛睜得圓圓的臉:“害吾安提心吊膽,對不住。大概是要離開,我糟老頭子想多了。”
小姑娘長出了一口氣,她現在其實不管什麼走不走的,隻要爺爺不要天天一副天要塌下來一般就好。
許是為了彌補,爺爺滿臉歉意地摸摸隨安的頭,又道:“今晚回來收拾好咱們就走。”
“真的不要緊嗎?”
“逢凶化吉之象,安兒莫憂心。”
原來是虛驚一場,隨安拍著前心,好好安了安自己這顆脆弱的小心髒,讓它歸了位。
忽然她想到什麼,笑著一跳而起應道:“好,晚些我去多打些桂花佳釀,然後就回來收拾行李。”
“好孩子,也不用那麼多,這次是真的能回家了。”
然後她們就在行市遇到了易疏,生了那麼大的禍端。
可爺爺明明說逢凶化吉啊?他卜卦從不會錯的。
還有阿夜說的白衣裳到底是誰?阿夜娘為何要說……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現在想想自己是被仇恨蒙了雙眼。
爺爺既是神算子,又怎會如此篤定以身相救要害自己之人?他老人家明明一早便說“此子一身正氣,心有仁義……”
好一會兒,錦裳才抬起頭看天。今夜倒是未有烏雲遮月,點點星光撒在萬裏蒼穹,忽而天邊像是一閃滑過。
“爺爺,你是也化為天上星辰了嗎?”
問罷她複垂首看下腳下流水,伸手撫了撫,又歎道:“安兒更願爺爺入水做了閑散小仙。豈不快哉?”
說到這裏,她拭了拭眼角,少有地端正起身理了理衣衫,雙膝跪地道:“這是安兒那時與爺爺打的桂花佳釀。您泉下喝些,回家看看。您莫怪安兒,不是我忘了,也不是舍不得。那時我一心想手刃了仇人再送與您痛飲,如今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