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是歸元帝的壽辰,諸州鹹令宴樂,天子在花萼樓筵請百官。
這種席勵嘯自然是躲不了的。
青幔金毯,玉樽珍饈。歸元帝坐於大殿正中,神情威嚴。
“斟——禦——酒——”
殿欄杆前,看盞的教坊藝人用抑揚腔調高唱著,雙袖像仙鶴展翅一樣舒開,再緩緩落下拂落在欄杆上。
歸元帝遂舉起酒杯,從東向西,邀群臣共飲。下坐於兩側的百官齊身站起,先是執酒行禮,吟著“壽與天齊,萬壽無疆”,再一飲而盡。
勵嘯在繁縟禮節的眾臣裏濫竽充數,就輕輕地貼嘴在酒盞緣上抿了抿。
他現在聞著酒的味道就隱隱頭疼,畢竟才把自己渾渾噩噩悶在裏麵逃離了兩日。
那時他知道自己再醉,看上去也“正常”,便不管不顧。結果到了現在他都還有點兒雲裏霧裏,前幾日做了什麼事,見了什麼人,也全然不記得了。
真喝傻了。
百無聊賴的勵嘯落座後就一直盯著斜對麵的季遇看。
那張蒼白的臉在嵌珠羽纓冠下很顯眼,貴氣莊重,垂眸時又有一種病態的魅氣。
這人以前竟然是將領,還是軍功在身的傳奇將領。
勵嘯依然深覺不可思議。
季遇本在飲酒,感受到視線後他便掀起眼簾望了過來,還笑了笑。
對上他淬進笑意的眼神,勵嘯聲色不動,亦沒有轉眸,反而看得更加直接。
季遇微微張嘴,用口型對他說了一句話。
“少喝酒。”
勵嘯一愣。
他覺著自己看錯了,不想季遇還微抬了抬酒盞,笑意盈盈地輕輕搖頭。似就是讓他少喝酒的意思。
勵嘯深覺疑惑,又懶得和季遇打啞謎,便把那句“你管我?”咽進了肚子,反舉起酒盞來朝他敬了敬,一飲而盡後又衝他眯眼一笑。
這下季遇倒偏過頭去了。
但勵嘯從他那飛揚的鳳眼裏看出他還在笑,笑得挺歡。
“前幾日禮部遞了個折子,”這時歸元帝突然開口了,“今日愛卿皆在,朕也想著與眾商討一番。”
他前麵的禦茶床上,各色雕花瓜果疊成層層寶塔,“還是立後的事。”
群臣靜默,絲竹聲也停了下來。
“南夏建朝十年,皇後之位一直空懸也不是長久之計,朕想著或許是時候了。”他俯視著眾臣百官,緩緩說道,“不知眾愛卿意下如何?”
天子金口一張,又是在壽辰,還有什麼意下可言呢?一時便是此起彼伏的響應聲。
歸元帝頷首,轉向季遇:
“遇兒意下如何?”
季遇起身行禮:“一朝不能無國母,父皇立後那是最好不過了。”
歸元帝望著他,眼神十分意味深長。
“父皇是想立淑妃娘娘為後麼?”季遇問道,語氣輕緩,“淑妃娘娘侍奉皇上三年有餘,又年輕貌美,雖出身不高,但和父皇蓮河泛舟一直在在坊間奉為美談佳話呢。”
勵嘯聽著,忍不住一笑。
季遇這輕聲細語裏蘊含的諷刺,拿捏的也太好了。
人道皇後要母儀天下德才兼備,最好出身名門望族,與皇帝同甘共苦執手多年。季遇這話看似誇讚,實則既說淑妃資曆太淺出身太低,又說淑妃空有皮囊美色誤國。
這都不算是暗諷了,字字都是“淑妃不配當皇後”的意思。
這名妃子確實正極盛寵。勵嘯猜歸元帝心中人選正是她。此人若是皇帝先說出來多半就沒有轉圜之地,但季遇先聲奪人說與百官,反而讓其變得名不正言不順起來。
這季遇,膽兒還挺膽大的嘛,在皇帝麵前都一副暗戳戳懟天懟地的陣勢。
勵嘯忍不住翹起二郎腿,開始細細欣賞這出好戲。
果然,當朝宰相向其淵也跪下來道:“陛下若想立淑妃娘娘為後的話,還望三思啊。淑妃娘娘委實年輕,又尚未誕育子嗣,如何把持後宮啊!”
勵嘯注意到歸元帝已經開始皺眉了。
太子季岱又插嘴了,“父皇,兒臣倒覺著沒有人比淑娘娘更合適了。淑娘娘聰慧機敏,為人賢惠。淑娘娘待自幼喪母的兒臣也如親額娘般關照。”
勵嘯抑製住想笑的衝動。太子比淑妃還要大個七歲,這“淑娘娘”倒喚得甜得很,可真夠逗的。
季遇掃了太子一眼,又看向歸元帝:
“皇兄說得極好。父皇,兒臣的意思便也是淑妃娘娘雖然資曆尚淺,但掌管六宮的能力可以後期習得,並不生礙。”
此話一出,饒是勵嘯也看不懂他的立場了。
歸元帝望過去的眼神更是捉摸不透,沉默了半晌,才道:“淑妃尚且嬌稚了些。罷了,此事方可從長計議,眾愛卿繼續飲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