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中都會渴望陽光,但是為了在這條路上走下去,隻能摒棄陽光,讓黑暗包裹著她們,永遠不回頭。
薑芍藥渾身一怔,鼻尖難受地抽了抽,慢吞吞道,“你說的沒錯……可這與尋找薑駟下落有何關聯?”
薑阿傻道,“關聯就是——她們的目的地是由船長來定的。李誦信決定去哪裏,她們便會去哪裏。方才李誦信曾在被押送至鎮衙的時說過,她想走出大山,去外麵闖蕩。你是和她們曾是最熟悉的好友,可是知道李誦信究竟想去哪裏?”
薑芍藥心忽然緊促起來,一下一下,如鼓點敲擊著她,她知道答案的。
“誦信一直以來都想考科舉,所以她會從桃花縣的渡口坐船去揚州,在那裏參加院試。”她說著,著急地拉起薑阿傻的手就要帶著他跑起來,“那完蛋了,桃花縣渡口的船隻一般在落日前會離港,雲山鎮去桃花縣要走一個時辰的路,如果阿駟和豔豔提前買好船票要搭船離開,那船隻不會因為李誦信沒來而停留,仍會準時離開渡口。”
“我們得抓緊時間去桃花縣,不然就要被她們逃走了。”薑芍藥說這話時,內心深處卻浮出一道隱秘的念想,那便放她們一條生路吧……
薑芍藥幾乎是在這個念想滋生的須臾就將它死死的掐滅,不再讓其生長。
隻是她沒跑幾步,忽然又慢下腳步。
布鞋停在原地,有風拂過她的腳畔,她卻不走了。
薑阿傻疑惑地看向她。
薑芍藥訥訥地搖頭道,“不對,誦信有她的想法,可是船長不在的時候,這艘船就不由她掌控了。阿駟和豔豔也有自己的想法,”她頓了頓,語氣變得哽咽,“就像誦信寧願自己死,也不會背叛她們一樣,她們永遠也不會拋棄誦信。”
“所以,她們會回去救誦信。”
思及此,薑芍藥眉梢幾乎要擰成麻花。
雲山鎮幾十年沒有發生過案子,監牢自然荒廢多時,根本沒有招獄卒和士兵把守監牢,因為用不著。
今日將李頌信關進去也不過是留了一個薑玟看著監牢,還有一個呆在鎮衙正堂裏緩和心情的薑賢,薑駟和薑豔豔已經殺過人了,瀕臨救下夥伴逃難之時,難保她們不會殺害這兩人。
薑芍藥心跳劇烈,她拔腿跑了起來,飛快穿過空闊寂寥的鄉道,鎮上鋪了磚石的小街。
見到薑賢迎麵走來,想來是休息好了在歸家的路上,薑賢還活著,薑芍藥懸著的心落下半截。
她喘著粗氣抵達監牢外時,見薑玟還好好的坐在石階上垂頭打盹,薑芍藥提著的心適才徹底落下。
太好了,她們還沒來,還沒再度釀下大錯。
可是薑芍藥很快就察覺不對,喚了薑玟幾聲他都沒有應答,推他一把他竟直直往地上栽倒,薑芍藥這才看見他脖頸深紫的勒痕,一股悲愴霎那逼紅了她的眼。
與此同時,薑阿傻大喝一聲,一把奪過薑芍藥手中柳葉刀就朝前狂奔,“站住!”
在初春照耀著、黑暗無處遁形的陽光之中,那三道身影聞言奪命逃跑起來,卻不敵薑阿傻宛如獵豹般的迅捷。
他最先追上薑駟,一把按住薑駟的胳膊往後反擰,空中傳來咯噠一記響,直接把薑駟胳膊卸了下來,再側身一踹,發力踹中李誦信的腰腹,李誦信一下被踹出老遠,痛苦的躺在地上呻|吟,猛地吐了口濃血出來。
剩下一個薑豔豔跑去攙扶李誦信,她哭著衝薑阿傻喊道,“你不要碰她!”
薑駟知道自己氣數已盡,捂著胳膊,渾身顫抖著自言自語道,“殺人的感覺真好啊,我終於不再是任人欺負不敢還手的懦夫了……哈哈……哈哈……”
薑阿傻將柳葉刀交還給隨後趕來的薑芍藥,再將三人帶回監牢。
薑芍藥探過薑玟的氣息,確定他已經死亡後,她眼中對李頌信、薑駟和薑豔豔最後的憐憫消逝,取而代之是嚴厲的審問。
鎮上監牢裏昏暗,薑芍藥點燃一盞油燈,放在審訊的木桌麵上。
燈苗徐徐,映著三人的臉。
最先接受提審的是薑駟。
薑芍藥看著這張慣然怯懦、此刻異常平靜的臉,她板著臉問道,“為什麼要殺人?”
薑駟看著她,緩緩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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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薑駟的記憶裏,也存在過零星兄弟姐妹間的溫情,薑賢會牽著她手沿著鄉道散步吹風,薑爾偶爾去一趟桃花縣會給她帶那邊才有的,薑叁與她年紀最近,兩人鬧脾氣了還會打架,但是薑叁會在她被薑磊揍得鼻青臉腫的時候給她上藥,藥酒落在傷口上是刺痛的,但是她心裏品嚐過親情的甜味。
其它時候,更多的是害怕,害怕突然會暴怒打她的薑磊,害怕回家看見薑磊陰沉著一張臉,這樣的經曆,讓她變得沉默寡言。
最初得到機會去桃花縣的繡坊學習刺繡時,薑駟是欣喜若狂的,她想,她一定會好好學習刺繡,爭取早日出師,然後離開薑磊,原本陰鬱的人生好似照進了一束光,落在前路,讓她所有的迷惘都豁然開朗。
可是薑駟很快發現自己不是刺繡那塊料,無論她多努力,她都沒有那些對不同色彩的綺麗的想象,隻會縫繡一些平凡普通的物件,但她仍不想放棄,她相信隻要自己足夠努力,付出總歸會有回報。
因為她是學堂裏唯一一個雲山鎮人,生得嬌小,為人安靜靦腆,縫繡作業還經常被繡娘老師拎出來批評,很快就成了眾人欺負的對象。起初是以玩笑的名義的調侃,使喚,後來變成故意的推搡和言語間的淩|辱,再到用各種繡針發泄。
那些在繡坊外帶著溫婉和善麵具的姑娘們,把不知道哪裏帶來的惡意全部都施加在她身上,但是她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僅僅是因為好欺負麼?
可好欺負是錯嗎?
期間薑駟不是沒和薑磊說過,可是關起門來對孩子無所不能的薑磊在外麵卻是有一張和善友愛的麵具,這張麵具下,是薑磊的懦弱膽怯,薑磊隻會用暴力讓她閉上嘴巴,讓她不要辜負家中期望,不然就打死她。
而家中姐姐哥哥也都隻顧各自生計,無暇管她。
同時也覺得,孩子挨打,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們小時候也是這麼被打過來的。
可是薑駟卻覺得自己好像生病了,每日的腳步越來越沉重,離家時沉重,回家時沉重,這天地間,她找不到一方小小的、可以供她棲居之地。
有一日,薑駟突發奇想,既然薑磊保護不了他,那她就嫁給一個能保護她的男人吧。
薑駟隻認識一個嫁了人的好友薑豔豔,她決定向薑豔豔取經。
薑駟輾轉著來到薑豔豔在桃花縣幹活的地方,她沉默地在那個豬肉鋪前站了許久。
直到薑豔豔把豬肉賣光了,可以收攤了。
薑駟慢慢走上前去,看著成親不過兩載卻滄桑不少的女人,輕輕問道,“豔豔,怎麼會這樣……宣哥呢,他不來幫你嗎?”
薑豔豔磨著那把殺豬刀道,“他在讀書,將來要考科舉。”
薑駟咬咬牙,問,“你過得好嗎?”
“不好。”
“好巧,我也是。”薑駟笑了笑,同她道,“我陪你回家。”
“好。”薑豔豔一邊用水衝洗砧板,一邊言簡意賅地答道。
那一日,薑駟同薑豔豔說了自己一直以來壓抑在心底的想法,“我想變成山間深處的一根小草,想做掛在天邊顏色最淡的雲,或者是溪水底下的小石子,能讓我藏起來,不被人們注意到就好。”
薑豔豔沒有嘲笑她,而是說,“那你走之前記得告訴我你最後變成什麼了,我會去看你。”
“好呀。”那是薑駟為數不多高興的時候了。
薑駟是在被人堵在巷子深處教訓那日碰見李誦信的,她無力地倒在地上,那群衣著秀麗、笑容明媚的繡娘徜徉而去,一顆眼淚從她眼角滑落,她想,要不就做渡口外靛色的水吧,那裏很深,不會輕易有人抵達。
薑駟拖著滿身傷,沿著街道穿過桃花縣縣城,抵達縣西郊外的那條長長的、蔓延進海裏的渡口,低頭看著翻騰奔湧的浪花,有白色,也有靛色的,她不知道自己會變成哪一種顏色,深深吸了一口氣,便跳了進去。
周圍有幫工瞧見了,也隻是木然的收回眼神,扛著肩上重物離去。眾生皆苦,他們為生計操勞,可沒功夫管一個失意者的自隕,畢竟誰活在這世上沒有過失意呢?
海水灌滿薑駟口鼻,漲得難受,想那個因為生她丟了性命的女人,她從未見過的母親,想自己在薑磊手底下挨的每一處傷,如果母親在,她會看著她受傷嗎?
薑駟四肢酸澀痛裂,原來求死也不是想象中的簡單,難受煎熬至極點,求生的本能讓她掙紮,可是她根本不會鳧水。
意識模糊之際,一隻有力的手撈住她的身軀,帶她竄出這片令她絕望又期待的海水,薑駟被帶至碼頭上,再度得以呼吸,水自口中吐出,她喘息著看向那個讓她重獲新生的老熟人。
好久不見李誦信了。
薑駟腦海裏浮現出薑磊有回酒後喝高了拿壇子砸她的時候放過話,讓她以後一定要比李誦信厲害,讓他在外麵掙到麵子。
四目相對,薑駟意識漸漸回攏,朝她露出感激的笑容,同時也疑惑,“你為什麼會在碼頭?”